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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終結系列 第一部 海岸直行線


Story 1 : Straight Line (1)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喜愛直線就勝過圓弧。

  我指的直線就是我家門前的那條路,都市裡的人稱之為臨海大道。一邊是海,另一邊是大街,在大街之後是居民的住宅、窄小的店舖、生活的空間。大街的對面則全都是碼頭,停滿了船隻,從白色的遊艇,破爛的小魚船,什麼都有。

  這種靠海的城市只能依賴著海生活,不管海帶過來的東西是什麼都得接收。包括魚、海浪、垃圾、難民、還有光靠想像猜不到的東西。

 

 

  我跨過欄杆,一屁股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伸長雙腿之後,兩截小腿從不夠長的褲子裡露了出來。胖子給了我一個白眼,一臉我在秀什麼長腿的表情。我又有什麼辦法?腿生得這麼長又不是我的錯──就像胖子會變得那麼胖也不完全是他的錯一樣。

  大概有四個星期沒有見到胖子了,他好像又比以前更胖了一點。他指著我的臉說:

  「小妹,你最近還好吧?」

  「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小妹了。」

  「誰叫你長得那麼漂亮,不叫你小妹叫什麼。」

  「葉敬、阿敬、小敬……」

  「還是叫你小葉妹妹好了……好啦,阿敬,你最近臉頰有點凹下去了,在老闆面前混得還不錯吧?」

  看到我翻了白眼準備走人,胖子連忙改口。

  大概是這幾個星期太忙了吧。一忙起來我就會忘了注意吃飯之類的事,開始實習之後籃球也沒再打了,雖然偶爾還會上上健身房,可是一忙起來就真的什麼都忘了。也許我該建議地檢署在大樓後面加個籃框,有益身心健康。

  「嗯,混得還不錯啦。」

  我有些心虛地把手插進口袋裡,沒讓胖子看見。

  修車時用的手套還在我的口袋裡,如果拿出來他搞不好會以為我還在干黑手那一行。其實,自從我老爸上天堂之後,我已經不再做修車的工作了,不過偶爾還是會手癢幫別人修一下。而且,修車已經變成我最近唯一的運動了,真糟糕。

  「最近都在幹嘛?」

  胖子沒有回過頭,從口袋裡拿出煙來。

  「老樣子羅,加班……喂,把菸收起來。」

  我瞪了他一眼。從很久以前我就很討厭煙味,不過『他』和胖子都不討厭,甚至還會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似地抽。

  笨蛋,胖子一直以為抽煙是大人的證明。我只能說,等到肺部全都變黑來再哭爹喊娘吧,我跟小螃蟹都不會幫你們這兩個白癡。

  「有什麼消息可以對我說嗎?」

  「怎麼,在跟我套消息?」

  我好笑地看著他,胖子也笑了。

  「我也不是要你透露太多,只要告訴我不要漏了什麼大新聞就好了。」

  胖子開玩笑地說,不過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他現在是記者。以前我們根本就不會想到他會變記者……呃,其實也是有點跡象的。我們總是開玩笑著說胖子以後一定會是流氓,而記者的確也都是流氓。

  「沒有,最近沒有什麼大新聞。」

  「小螃蟹呢?」

  「剛升上總醫生,不賴吧?」

  「哇咧,他那隻手還可以開刀喔,在哪一科?」

  小螃蟹的手在以前打架的時候和別人互砍受了點傷,到現在還有兩隻手指沒感覺。不知道被我這麼一說,還有沒有人敢去看有兩隻手指不能動的醫生。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三隻手指可以砍人,我想用三隻手指開刀應該也沒問題吧。

  「婦產科。」

  「那還勉勉強強。」

  「有什麼差別……」

  「不知道在開刀前,他有沒有替病人想過改找別的醫生?」

  「他可是我們之中最認真在想的人了。」

  胖子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敢相信小螃蟹變成醫生,還是不敢相信小螃蟹在幫人家開刀:

  「他在哪間醫院?」

  「當然是他老爸那間,還會有別的嗎?」

  胖子又不知不覺地拿出菸來,無視於我的瞪視點起煙:

  「說的也是。看來你也混得不錯,現在是檢察官了?」

  「去年開始。」

  我有一種自己在搖尾巴的感覺,可是我知道胖子不會讓我得意太久,遲早會給我一巴掌讓我清醒。

  「我真不敢相信你這種人也可以當檢察官。」

  「不可以嗎?」

  胖子聳聳肩。

  「沒有,當然可以。看起來大家都混得不錯啊,你是檢察官,小螃蟹是醫生,雖然都差我這個記者一點……」

  「喂、喂。」

  「說來說去,就只剩下他了。」

  提到『他』的時候似乎都要先深呼吸一下,停頓一下,增加一點氣氛。我該怎麼形容呢?就是每到了緊張時刻,特別是要打扁壞人的臉時,時間總是會自動自發慢下來,一切都會變成慢動作。沒看過電影的人大概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吧,反正就是創造一點氣氛。

  每一次聽到『他』,周圍的空氣都冷下來。因為『他』在我們四個人之中實在是太傳奇,也消失的太莫名其妙了。

  「阿磊……」

  說到他的名字,後面總是要加上意味不明的歎息聲。

  「最近你有和他聯絡嗎?」

  胖子問我,但我只能聳聳肩。

  不能說有,可是也不能說沒有。

  因為即使他沒有和我聯絡,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他還在這個世界上,活在一個我不太清楚可是比我們生長的都市更混亂的地方,愉快自信又自大。我也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以我們幾乎認不出他的面貌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對這一點我一直很有自信,比我自己可不可以通過司法官特考都還有自信。

  自信的原因只有一個,他離開的那天晚上在碼頭對我承諾過。

  我對他的相信就像是他對我的承諾──

  這兩者的契約永遠有效力。

 

 

  故事要從十年前開始說起。

  阿磊、我、胖子、小螃蟹。

  我們四個人是在街頭認識的,在我們長大的城市在海邊,離學校不到二十分鐘的腳踏車車程就可以到港口。這個城市的興衰一直是由港口來決定,在華麗外表底下有著黑暗的部份,不斷地吞吐著金錢、貨物還有人命。在繁華的都市表象下,沒有父母的孩子啦,沒有明天的青少年啦,連毒品、援交什麼的已經到了司空見慣的程度了。早在十年前,美麗的港都就從極盛期摔落,然後一路跌到谷底。

  雖然港口還是一樣美麗,但在繁華落盡之後,裡面的肉啊、血啊、填充物啊全都露出來了。

  胖子的本名是江世華,是我們四個人之中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看到現在的胖子一定很難想像,他現在足足有以前的兩倍大。話又說回來,小時候的胖子就已經不瘦了,不然怎麼會被叫胖子。他一直是大家的小跟班,很少出主意,也很少衝第一個,膽小,什麼都怕。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被一個叫阿基的小流氓給攔住了,要他脫褲子學狗叫才肯放他走。我的天,他還真的脫了褲子,卻怎麼樣也叫不出來。最後那流氓怎麼放過他我忘了,不過兩天之後我和阿磊扁了那個小白癡一頓。那小子的手大概有三個星期都不能動了吧。

  小螃蟹的本名是羅義,他是我們之中最會唸書的傢伙,也是我們之中父母還算正常的傢伙。不過小螃蟹本人一點也不正常,他砍起人來是我們之中最凶狠的一個,會叫小螃蟹也和這他砍人的狠勁有點關係。有一次有個傢伙被我們揍了之後逃進防火巷裡,當時我們都認為算了,就讓那傢伙揀了一條命。小螃蟹卻拿著西瓜刀橫著進去,像螃蟹一樣在小小的防火巷裡,用一隻手把那傢伙的手和半邊身子砍了個稀八爛。

  葉敬是我的名字。我是負責出主意的人,也是負責踩煞車的人。這幾個傢伙全都不懂得「節制」這兩個字要怎麼寫,我如果不牢牢地盯著他們,遲早是會鬧出人命。我老媽幾年前過世,我老爸又出了點小意外,所以不上學的時間我都會在我爸的店裡幫我老爸修摩托車,不過,我不會天天待在店裡。因為要是我老爸那天心情不好喝了酒,我剛好出現在他面前就有苦頭吃了──他會把我打到去跟我老媽作伴,我還沒有打算這麼早就去找我老媽。

  阿磊的本名是王磊,他是我們的頭頭,是我們的邪惡,是我們的傲慢,是我們的頑劣,不過也同樣是我們的良心,我們的驕傲,我們的靈魂。很少會有那麼矛盾的人,那麼頑皮又那麼善良,他會帶著我們做壞事,偷東西、打架、惡作劇,他的惡名是整個社區的人都知道的。但是很少人知道他每個星期天會去安養院當義工,連胖子和小螃蟹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而已。

  我可以用一句話形容胖子、小螃蟹還有我自己,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形容他。

  我只能說,他正如那些敗在他手下的小流氓偷偷流傳的綽號──這個城市的國王。

  自由、傲慢卻又純真的國王。

  也是我心中唯一的國王

 

 

  國王理所當然是傲慢的。

  我跟在阿磊的後頭,學著他手插在口袋裡的姿勢,不過沒有抬起頭看天空。我很難理解有人把頭抬起來手插在口袋裡不會撞到電線桿也不會跌個狗吃屎,但是阿磊就是不會。

  這沒有什麼理由。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有些人就是人高馬大卻跳不高,有些人個子很矮卻可以灌到籃,這是天生的,改也改不了。

  「你一直跟我幹嘛?」

  阿磊停下腳步,正好停在我們最喜歡的公園長椅上。

  「我沒事可做,跟著你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

  ──真是狗屁不通。

  我知道這個謊扯得有點爛,可是我總不好說是我要盯著他免得他做出什麼事來吧。

  昨天我們四個人約了在河邊放煙火,小螃蟹他老爸買了一箱的煙火給他。據他所說,應該是他家某個開煙火工廠的親戚不要的垃圾,可是他老爸還是買了一箱意思意思,捧場一下。有個醫生老爸就是這一點好,我要是說我要買只沖天炮來玩,我老爸搞不好真的會買一隻,只不過不是給我玩,而是塞進我的屁眼裡而已。

  我們玩得很開心,但是胖子沒來。

  今天早上警察到我們家來找人時才知道,胖子被人給揍了一頓,現在還在醫院裡。幸好揍他的人只是想教訓他一下,除了全身上下都瘀青之外,倒是沒有打他的頭。阿磊沒說什麼就跟我說他要先回去。

  通常我都不會相信這種鬼話,憑我還算可以的記憶,每一次他說完這句話的隔天眼角都會有瘀青,然後我會在醫院見到不成人形的人。

  他去幹嘛就不用問我了吧?

  「你要去哪裡?」

  「回家。」

  「狗屁。」

  「既然是狗屁就別跟著我。」

  「告訴我實話我就不跟著你。」

  「狗屁。上一次你也是這麼說,最後還不是一直跟著我?」

  這一次換成阿磊給我白眼了。

  「我沒跟著你,我是和你去同一個地方。」

  我辯解說我不是跟著他,這種鬼話大概不會被阿磊接受。不過他不接受也沒關係,因為到頭來他還是會讓我跟。

  阿磊哼了一聲:

  「你這跟屁蟲。放心,我沒有打算去打架。」

  「真的還假的?」

  騙鬼,以阿磊的個性一定是十倍報復,他罩的人被打,他一定會打十倍回來。

  「真的。我還沒想到是哪群人打胖子,等我想到他們就死定了。」

  阿磊用手支著下巴,很認真地思考的模樣。

  「一定是阿基吧?」

  「除非他有第三隻手可以被我打斷,不然他不敢。」

  阿磊對剛被他扁過的人很有信心,不過我倒是覺得阿基一定會在哪裡做怪。

  這個社區裡的流氓真的不夠多,不管怎麼想我都只會想到阿基。還有一個不可能的可能性,就是我或小螃蟹半夜夢遊跑去揍胖子。不過那時我們正在放煙火,所以頂多是夢遊去放煙火,而不會夢遊去揍人。

  「還有其它人嗎?」

  「我就是想不起來才會跑到這裡來。」

  阿磊蹲在椅子上,那種像是蹲大便的姿勢換了普通人真是醜得可以,可是國王就是國王,那種蹲法竟然還有一點帥氣哩。

  「那就別想了吧。」

  「那就叫小螃蟹也來想好了,他的記憶力最好。」

  「別鬧了,他再砍一次人的話,搞不好真的會進少年監獄。」

  「我又沒有叫他去砍。」

  「你也一樣。」

  「嘖,叫你小葉妹妹真不是叫假的。」

  「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小葉妹妹了,你找死啊。」

  我裝出一臉很凶狠的樣子,可是只換來阿磊的哈哈大笑。

  在天堂的老媽,你為什麼不把我生得醜一點或是生得雄壯威武一點,偏偏把我生得那麼像你……要是把我生得像阿磊那樣人高馬大就好了。

  「阿敬,你真的不適合裝凶。」

  「……我看你真的是找死。」

  阿磊這傢伙不怕死地繼續說:

  「好啦,不要再離題到你的性別了,雖然我覺得你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幫我想想看是誰揍胖子吧。」

  「我有一個想法,你要不要聽聽看?」

  「說吧。」

  「胖子他老爸。」

  「他老爸?關他老爸屁事?」

  阿磊一臉疑惑。

  「我是說,胖子他老爸揍他或是揍他媽,所以胖子才不敢說。」

  「……你這麼說倒是有可能。真奇怪,他老爸為什麼老是要打他媽,他媽是個好女人吧?」

  「是啊。」

  我點點頭。

  不過這是別人家的家務事,我們也沒辦法管。

  話又說回來,連我們自家的家務事都管不了了。阿磊他爸媽也常常吵架,一吵起來就是鍋碗瓢盆電風扇亂飛。很奇怪的是每一次打贏的都是他老媽──據阿磊說,那是因為他老媽知道菜刀藏在廚房的哪個地方。

  阿磊不喜歡他媽,因為他媽總是背著他爸和其它男人約會,被發現了就吵著要離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媽的關係,所以阿磊很討厭女人。

  他當然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老媽那種女人,還是有很多好女人,比如說我死掉的老媽和胖子他老媽。只不過他總覺得自己會和老爸的運氣一樣壞,遇到壞女人。

  很奇怪的是,他還真的都是遇到壞女人。

  「如果真的是他老爸揍他怎麼辦?」

  「……去問他是不是不就知道了。」

  阿磊說完就從長椅上跳下來往回走。

  「喂,你不要這麼衝動。」

  「你認識我這麼久,早就該知道我就是這樣子的人啦。」

  阿磊對我揮揮手,看來不得到答案是不甘心。

  真麻煩,每一個人都很麻煩,萬一他真的想宰了胖子他老爸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我得先打個電話給小螃蟹,一個人攔住不住,兩個人總有辦法,而且憑小螃蟹橫著走的砍人本事,應該可以擋得住吧。

  我掏了掏口袋,底下有個洞。

  ……該死,錢八成都掉光了,我看我還是直接打九一一吧,那應該不用錢。

 

 

  謝天謝地,小螃蟹竟然在醫院。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老爸在這裡工作。」

  「喔……」

  真遜的問題。我們都很少問朋友家裡的事,小螃蟹也從來不說,不過他父母應該是正常的、普通的夫妻吧。

  「胖子有說什麼嗎?」

  「沒有,他應該要說什麼?」

  小螃蟹的嘴微微地嘟著……這是他說謊時想裝若無其事時會出現的表情。

  「是嗎?」阿磊不太相信。

  換做是我也不信。

  「我不知道啊,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

  阿磊一屁股坐在床邊時,我看到胖子的身體縮了一下。

  「阿磊,我看胖子他已經很累了,我們要不要明天再過來。」

  「你給我閉嘴。」

  「是。」

  對不起,老大。

  我在心裡偷偷地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胖子你自己保重。萬一你被阿磊打死了我會去警察局自首說我不敢阻止阿磊。

  「你說倒底是誰打你?」

  「就一群人啊。」

  胖子說得很心虛,阿磊當然也注意到了。

  「哪群人?」

  「我不知道啊,大概就是那些人嘛……」

  越說越心虛,我看胖子這下死定了。我回頭去看小螃蟹的表情,小螃蟹對我比了一個割脖子的動作。

  我看也是,胖子完蛋了。

  「哪些人?」

  「那個……上次那個吧。」

  「你說阿基嗎?」

  「對,對,就是他。」

  「他用哪只手打你?」

  「應該是右手。」

  「他的右手被我打骨折了。」

  「那就是左手了。」

  「左手也一樣。」

  「那我就……」

  「聽你在放屁。倒底是誰打你,再不說就會我揍你了。」

  阿磊真的火大了,將胖子整個人拉了起來。

  「……我,我。」

  唉,這樣下去會出人命好不好。我對小螃蟹使了個眼色:

  「你去拉胖子,我來擋住阿磊。」

  「不會出事嗎?」

  雖然這麼說,但小螃蟹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會發生什麼事。

  「了不起就被揍一拳吧。」

  我聳了聳肩。接著我們兩個人同時衝上去,把胖子和阿磊拉開。

  「你不要阻止我。」

  阿磊的眼中有著雄雄的火焰,我看這下換我完蛋了。可是看在跟胖子朋友一場,再怎麼樣也要想辦法阻止阿磊。

  「好了啦。」

  「你給我讓開。」

  阿磊手腳並用想要推開我,可是我死命抱著他的腰。

  「停手啦。」

  我死命地拉住阿磊,小螃蟹則把胖子拖進廁所裡,叫他把們關起來。

  「馬的,你放開我。」

  阿磊用力地甩開了我,拉起我的衣領,將壓在牆上,一拳就往我臉上揮過來。

  「咳、咳……」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第一個反應就是伸出雙臂擋在臉前。

  砰!砰!我在我腦海中替斷掉的手骨配個音,阿基那天就是這麼慘……

  等了一秒鐘、兩秒鐘,一分鐘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手骨沒斷。我慢慢地張開眼,從雙臂間的空隙望過去。

  阿磊的拳頭停在我的手臂前面五公分,終究是沒有打下來。

阿磊一但生起氣來就得花很久的時間去讓他恢復成正常的狀態,就像變色過的石蕊試紙。我只有在國中理化課才有用過那種跟標籤紙差不多的東西,但從來沒有費力去把它弄回原來的顏色。

  阿磊可不一樣,我們總得想點辦法讓他變回原來的樣子。

  要讓變色的國王再變回高興的顏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好,這件事並不需要由我來做──自己惹的禍自己想辦法解決。

  看著胖子努力地逗阿磊開心,我和小螃蟹都覺得很累,乾脆買了兩支冰棒坐在堤防上看貨輪進港。胖子常常說他中學畢業之後就要去跑船,不過我想他應該是沒辦法,胖子會氣喘又會暈船,還是乖乖地把兩隻腳放在陸地上比較好。

  小螃蟹悶悶地吃完一整只冰棒,表情像是有人殺了他全家的樣子。我一向是個很識趣的人,不該問的事我不問,能不問的事我也不問。再說,小螃蟹是這個社區裡唯一不會叫我小葉妹妹的人,光憑這一點我就該多尊敬他超過其它人的一百倍了。

  「阿敬,你畢業之後有沒有打算離開這裡?」

  「應該會吧。你呢?」

  這個城市已經爛掉了,只要心裡還有一點希望的人都恨不得能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我應該會念大學,然後當醫生。」

  小螃蟹一臉快被勒死的表情。

  雖然小螃蟹可以在街頭橫著走,但在家裡還是得當個乖巧的兒子,就和一般人一樣。這有什麼辦法,我們呼吸的空氣就是這麼不自由。

  「……是嗎,你應該很適合。」

  我還想再說點什麼,不過到頭來,我什麼也不能說。

  「胖子他老媽一直想帶他離開這個城市,她說胖子很聰明,應該可以念更好的學校。」

  「真的假的?」

  胖子很聰明?也許啦,可是絕對不是唸書這方面的聰明。

  小螃蟹笑了笑,看來是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看以胖子的腦袋,去哪裡念還不都一樣糟糕,何必花大錢離開這個城市。阿磊呢?」

  我聳聳肩。

  阿磊應該是唯一不會離開這個城市的人。他是這個城市的國王啊,國王怎麼可以離開自己的領土?我們這些小嘍囉死了就會離開這個城市,國王就算死了靈魂也會留在城市裡,成為這個城市特有鬼故事的一部份吧。

  但我沒想到最後我們都沒有離開這個城市,離開的人反而是阿磊。在我意識到他其實不是這個城市的國王,而是世界的國王時,已經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時,阿磊會離開這個念頭只是偶爾閃過我腦海的想法,我的注意力很快地被胖子吸引過去。在胖子「綵衣娛親」好一陣子之後,阿磊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不少。

  我得說胖子真行,他辦到了我們都辦不到的事。

  臉色變好看不少的阿磊站了起來,對我們比了個回去的手勢。

  謝天謝地謝謝胖子,我看貨船看到快要膩了,換個地方看「別的東西」也不錯。

 

 

  阿磊挑的地點是中央公園。

  在炎熱的夏天裡,換成用眼睛吃冰淇淋。雖然有個頗氣派的名字,但中央公園實際上只是一個有游泳池的公共設施,在公園東側的迷宮花園剛好有一個不錯的位置可以透過鐵欄杆看到游泳池裡面的情形。

  很多胸部和臀部都大到不像話的女人會穿著遮不住什麼的泳衣在那裡走來走去,我們偶爾會過去那邊當一下思春的少年。

  最近我們還是會去但很少看那些大胸部的女人了,雖然說哪個青少年會不喜歡探索大人的秘密,但看了幾次之後也會膩,到了最後女人在游泳就跟船進港差不多──你也可以想像,那一點樂趣都沒有了嘛。

  雖然沒有眼睛吃冰淇淋的樂趣,不過因為樹蔭底下還蠻涼爽,所以沒地方去的時候我們還是會去那兒。

  今天,我們又挑了這個地點打算混過一個下午。小螃蟹和胖子聚精會神地數著有幾個女人是他們曾經在同一個地方見過的人。我則坐樹籬後面打瞌睡,阿磊坐在我的旁邊,手裡拿著煙正要抽,看到我責難的眼神才收了起來。

  「要不要試著抽一根看看?」

  「謝了,我可不想。」

  雖然我不太喜歡學校,圖書館卻很不錯。大概是因為政府有補助的關係,市立圖書館即使沒什麼人在使用,也可以能到同樣的錢裝修的漂漂亮亮,而且有免費的冷氣──這是事情的重點。

  沒上課也沒有和阿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喜歡待在圖書館裡。我在裡頭翻過不少書,其中一本人體圖鑒之類的書,書裡有一張黑掉的肺部。看完那本書之後,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要抽菸。

  小螃蟹和我有同樣的看法,不過阿磊不信這一套。這種事勉強不來,不過我在的時候,阿磊通常會把菸收起來。

  阿磊躲在樹籬底下,闔著眼好像是睡著的樣子。吹在我們身上的風不小,但一點也沒有涼爽的感覺,熱度隨著風吹打在我的臉上,從皮膚上的毛孔鑽進體內,讓人很不舒服。

  我不喜歡這種天氣,有一種壞事要發生的預感。

  果然,當小螃蟹和胖子在我們背後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有兩個人向我們的方向走過來。當陰影罩在我和阿磊頭上的時候,阿磊睜開了眼,小螃蟹和胖子也轉過身來,擺出警戒的姿態。

  波霸阿姨不再有趣,現在是男人作戰的時刻。

  「有事嗎?」

  阿磊的聲音清晰冷靜,似乎早就猜想到有人會來。說不定,他就是在這裡等這兩個人過來找麻煩,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真是奸詐的國王。

  「我們老大找你。」

  這兩個人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小流氓阿基的手下。

  「你們老大是誰?」

  阿磊微瞇著眼,明知故問。

  「你知道的。我們老大請你過去一趟。」

  小流氓一臉害怕的樣子。自從阿基被阿磊打到手骨折之後,那邊的人靠近時都會有點防備我們。

  「喔?找我做什麼。」

  「為了這條街上的權利,我們老大要跟你單挑。」

  小流氓一邊說還一邊握起拳頭。這個動作讓我想起幾十年前的老電影裡,梳著飛機頭,擺出一付囂張樣的小流氓,不知道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麼?

  不過這個小流氓的下場是什麼我倒是很清楚。

  阿磊一躍而起,以常人─比如說你和我─不可能辦到的動作站起來,給了那個小流氓一拳。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像是棒球選手一樣將手臂向後拉,手腕從放鬆到握緊,拳頭正好對著小流氓的臉。

  我發誓我聽到牙齒斷掉的聲音。

  「唔、唔。」

  小流氓捂著嘴,血從指縫間流了下來。

  「我對你們的猴子老大沒興趣,對這條街的權利也沒興趣,只要他不要碰我的朋友,他想做什麼是他的事。」

  阿磊沒有惡狠狠地瞪著小流氓,他只是看而已。不過被一隻老虎盯著看應該是可怕得要命的事,特別是你知道那知老虎會咬你的時候,會怕得更厲害。小流氓的同伴先是被阿磊那一拳嚇了一跳,在聽到阿磊的話之後才反應過來,拉著小流氓開始逃跑。

  這一切都像一齣戲一樣,國王阿磊帥氣地擊退了來犯的敵人,身為配角的我、胖子還有小螃蟹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場。

  喔,我想我們甚至連配角都算不上,頂多是臨時演員吧。

 

 

  為了保障我們的安寧,阿磊答應和阿基在單挑一次──倒不是怕阿基那群小流氓來動我們,而是他們一天到頭想要扳回一城實在是太麻煩。

  我的提議是讓他們贏一次算了。這就像小孩子對挑戰不成功的事情喜歡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讓他們贏一次就會失去興趣了吧。

  結果是三比一完全被否決。小螃蟹和阿磊都認為我是爛好人,而且一再強調這些小流氓贏了一次之後就會想要贏第二次,反而沒完沒了。

  好吧,也許我是錯的。

 

 

  這次的決鬥地點在堤防上。

  正確一點說,不是寬廣、有著白色燈柱和橙色機械、用來卸貨的大港。而是在大港的旁邊,漁船進出的小港口。

  長長的海堤延伸出去,在末端有個平台打架還算不錯。警察不會注意到這種地方,會出入的人除了漁夫之外就只有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打架的規則很簡單,誰先從堤防掉下去,或是逃回其它人站的地方就算輸。

  兩種輸法的唯一差別是前者是落水的英雄,後者是狗熊。通常我們會揍狗熊,偶爾也會跳下水去揍英雄。

  我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大概是中午一點左右。陽光強到可以曬死人的程度,我真想找點防曬油來抹,不過抹了防曬油看起來就不夠酷了。

  阿磊和阿基站在平台的兩端,盯著對方不放。

  小螃蟹站在我的左邊,再往左邊是胖子。我們這邊負責擋人的就這三個。阿基的手下全都站在我的右手邊,大概有七八個吧。我懶得算了,反正幾個都一樣。

  「你看勝算多大?」

  我低聲問旁邊的小螃蟹,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的樣子。

  「十成。」

  小螃蟹舉起雙手共十隻指頭放在我面前。

  「萬一……」

  「什麼萬一?」

  萬一兩個字才剛說出口,小螃蟹就惡狠狠地瞪著我。好吧,好吧,我改變一下說法總可以吧:

  「我是說萬一,萬一阿磊摔下水呢?」

  「那就照你的B計畫,讓他們贏一場,叫他們不要再來煩我們。」

  「如果他們兩個都掉下去呢?」

  「……等他們兩個都掉下去再想也不遲吧?」

  小螃蟹用一臉我很吵的表情瞪了我一眼。

  好吧,好吧,我不說就是了。

  眼前的場景會讓我想起黑澤明的電影,兩個武士拿著刀,一定也不動。阿基和阿磊兩個人慢慢地舉起手,我知道大戰要開始了。眼前的時間流逝地特別的慢,就像是電影的慢動作。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舉起手,衝向對方,狠狠地揮拳攻擊對方。

  在他們的拳頭交錯而過時好像可以畫破空氣,旁邊可能還有一兩隻海鷗飛過。該死的,這真的好像吳宇森的電影。

  阿基的身材較高大,阿磊雖然也不算矮,但比起阿基就是小了一號。雖然矮小一些,靈活度可能是阿基的十倍,我看著阿磊繞著阿基轉圈,出其不意給他一、兩拳。

  那是試探性的,不是致命一擊,只是為了引誘阿基露出破綻。我們都很瞭解阿基,他好鬥、易怒、好勝心又強……我才剛這麼想,阿基就怒吼一聲衝過去想要將阿磊撞下堤防。

  阿磊當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右拳以短而銳利的動作揮出,落在阿基的側腹上。清脆的聲音響起,我和小螃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願上帝保佑他。

  阿基哀號一聲之後摔落到水泥地上,阿磊跳過去坐在阿基身上。用拳頭狠狠地攻擊對方的頭和臉。

  我看向右邊,那小流氓已經嚇傻了,而且人數少了一半,大概有幾個趁我們不注意偷偷溜走。我再回過頭去看時,阿基已經滿臉是血,鼻子歪向一邊。阿磊越打越狠,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下不阻止阿磊可不行,我衝過去拉開他,小螃蟹也跑過來把阿基拖走。

  「夠了,夠了,你已經贏了。」

  「我還沒贏。」

  阿磊跳了起來,我得用兩隻手才能拉住他。

  「你已經把他揍個半死啦。」

  「才怪,那傢伙還沒掉下堤防呢。」

  「不要那麼拘泥於形式啦……」

  我話還沒有說完,阿基就掙脫小螃蟹把他往後拖的雙手,衝過來抱住阿磊。兩個人扭打在一塊,歪歪倒倒的。我閃過一邊讓他們繼續打,卻發現有四隻腳已經很靠近堤防的邊緣。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小螃蟹大吼一聲:

  「喂,小心點。」

  我看到阿磊回過頭看了下背後,用一種絕望的語氣說:

  「狗屎,不會吧……」

  噗通。

  兩個人同時摔進了水裡。

  我和小螃蟹都跑到堤防邊緣,看著掉下去的位置。阿基的頭冒了出來,接著,阿磊的頭也冒了出來,連帶著拳頭往阿基的頭上撞過去。

  「你剛剛是不是說萬一他們一起掉下去要怎麼辦?」

  小螃蟹看著在水裡互毆的兩個人,頭也不回地對我說。

  「嗯。」

  我好像是有說過這句話。

  「我恨你的烏鴉嘴。」

  小螃蟹說完話之後就跳進海裡。

  我聳聳肩,也跟著跳了下去。

  我們游到阿基和阿磊的身邊,這次並不是要拉開他們,而是不停地往阿基身上揮拳。

  那天之後,我們愛上了堤防。

  天氣熱的時候我們會跑到那兒往水裡跳。一般人一定很難想像跳下去的感覺,冰涼的水面被手或腳穿破,整個人沒入水中,不斷地沉下去。睜開眼,通常是可以看見藍色的幻想世界,如果運氣好一點,或許會有一雙魚眼睛對著你瞧。

熱得要命的夏天可沒有那麼容易過去,胖子被他老媽帶去醫院檢查氣喘,小螃蟹因為打架事件被父母禁足,在街頭流浪的就只剩下我和阿磊。
 
  我拖著阿磊到圖書館。
 
  兩個人縮在角落裡,他看電影我看書。
 
  偶爾我會抬起頭來看時鐘,阿磊則完全不會,他專注地看著電影時,目光一次也沒有移開。每次看到他專注看電影的表情,我都會想知道阿磊這時候在想什麼。
 
  阿磊對電影有一種特別喜愛,但胖子說他將來可以去演電影時,他又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喜歡電影,可能他並不是喜歡電影,而是比起書來,電影至少比較不無聊。又或者他喜歡的不是電影,只是喜歡和我一起坐在圖書館。因為小螃蟹邀他上圖書館他會拒絕,但是我邀的時候他又一口答應。
 
  「阿磊,你為什麼會陪我來圖書館?」
 
  阿磊沒有按下暫停鍵,但拿下耳機隔著桌子問我:
 
  「你為什麼覺得是我陪你來?」
 
  「嗯……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陪我來,為什麼你會來圖書館?」
 
  為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來。
 
  「……因為我喜歡冷氣。」
 
  阿磊說完就戴上耳機。
 
  有一種被逃走的感覺。
 
  可是就算得到了答案又怎麼樣呢?好像有用但又好像沒有用。
 
  很多念頭在我的腦海裡轉,轉到腦袋裡的東西都在大喊受不了了,但就是沒辦法歸納出一個結論。今天圖書館的冷氣壞了,我的腦袋也像過熱的車子一樣宣告罷工無法運作。但我倒是可以肯定喜歡冷氣是騙人……
 
  算了,結論是什麼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吧。
 
  我把那本厚重的世界史放在桌子上,當做枕頭趴在上面陷入夢鄉。
 

 

 

 
  我醒來的時候他本世界史已經消失,我的頭枕在阿磊的大腿上。
 
  我的天啊,國王的大腿耶。
 
  阿磊倒是沒有生氣的樣子,還是盯著電影在看,也沒有移開我的頭。不過我睜開眼的時候他應該是發現了,一邊關掉播放器拿出光碟片,一邊對我說:
 
  「要回去了嗎?」
 
  「嗯。」
 
  傍晚修車的人會比較多,我最近玩得凶了點,也該幫我老爸修一下車了。
 
  「那走吧。」
 
  阿磊把光碟片放在櫃檯小姐的面前,用他那獨一無二的姿勢走了出去。我也學著他把那本世界史放在小姐的面前,跟在阿磊後面。
 
  不過我學不來他那樣的姿勢。
 
  要是我學得來國王走路的姿勢,那又怎麼能叫獨一無二呢?
 

 

 

 
  進入八月份有一周的黃金假期。
 
  倒不是有什麼節日,而是那一周是我們這條街的跳蚤市場周,每一個家庭會把堆了一整年的垃圾全都拿出來曬。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賣掉一些垃圾賺點錢。
 
  我們家的垃圾一向最值錢。
 
  因為我們家開的是摩托車修理行,我老爸會把他一整箱修理剩下來的零件不論好壞全都拿來賣。會有很多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跑來我們家挑東揀西,他們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小飛俠羅西 。但我知道羅西不會想要用我家的舊零件拼裝出一台摩托車。
 
  我拿了本從圖書館借來的《伊豆的舞女》,一邊和來買零件的年輕人聊天,一邊看書。阿磊如果有空的話會來找我,不過今天他沒什麼空。
 
  阿磊如果還幾天沒有出現,表示他們家最近的問題大了。他媽喜歡在外面釣男人的性格永遠改不了,而且偷吃永遠不擦嘴,老是要留點痕跡被他老爸發現。阿磊在街頭是無敵的,但在自己家裡卻沒有辦法用他的拳頭解決他媽和他爸之間的問題。
 
  隨著天色漸暗,來逛我家攤子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整整有一小時,街上幾乎一個人也沒有了。我把東西全都丟進箱子,拖進車庫裡。
 
  我老爸還沒回來。
 
  他常常會喝酒喝得很晚,我通常會趁這個時間修兩部機車,然後再他回來之前躲進我的房間把門鎖起來,免得他回來發酒瘋揍我一頓。
 
  也許有人會覺得他不是個好父親,可是我還是要替他說幾句話。他並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他把我揍個半死的隔天他都會很懊悔,盡力地想要補償我。但這並不代表我完全不恨他,老實說,每一次他發酒瘋時我都有想殺了他的衝動。
 
  但那只是一時的想法。
 
  我愛我老爸,當我媽去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一定得好好地愛我老爸。
 
  今天我照往例開始修車庫裡那兩輛車,但我犯了一個大錯。我忘了今天下午有跳蚤市場,也忘了我遲了一個小時把東西收起來。
 
  我老爸在我把第一個輪胎裝上去的時候回來了。
 
  「你在這裡幹嘛?」
 
  「沒有,我什麼事也沒做。」
 
  我拿著扳手退後。
 
  「你現在在幹嘛?」
 
  我老爸的手上拿著酒瓶,砰的一聲用力砸在我頭上,我舉起手去擋,碎片在我手上濺開來,向四處飛散。
 
  「爸,爸……」
 
  「你這死小孩,在這裡做什麼……」
 
  我老爸用斷掉的酒瓶頸又打了我幾下,最後我終於受不了。把扳手丟向我老爸的腳,阻止他追上來之後逃出家門。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逃命。我沒有回頭去看背後,不過可以聽見我老爸的怒吼聲和追過來的腳步聲。我拚命地加快速度,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兩隻手手臂都是血。事實上,一開始我以為那是酒,因為同樣都是紅色的液體。
 
  腳步聲越來越遠,一直到完全聽不見了我才停下來。
 
  喘著氣的我回頭看不到我老爸,可是也不知道我自己跑到那裡了。我抬起頭四處觀看,喔,那是阿磊他們家。
 
  不知不覺之中,我竟然跑到這裡來了。
 
  拖著兩條血跡走到他家門口,手幾乎舉不起來。這時候才開始覺得痛,而且是痛得要命。我用肩膀撞了幾下門,希望他們家裡的人還沒睡。
 
  好幾分鐘之後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人在家。
 
  接下來要去找誰?我的腦袋裡一點概念也沒有。累得要命的我背靠著阿磊家大門,背順著大門滑下時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命案現場一樣留下血痕。
 
  但我什麼都想不起,只是呆愣地望著天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了,中間我似乎睡了一下子,但是我記不得了。有個人搖醒我:
 
  「阿敬?」
 
  我睜開眼,看到胖子那張圓圓地臉出現在我面前,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胖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家就住在對面啊。」
 
  胖子的眼睛腫腫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打到。
 
  「對喔。」
 
  我都忘記胖子家就在阿磊家對面了。
 
  說起來也真好玩,隔了那條不到三十公尺的馬路,世界好像就完全不一樣。阿磊的老媽會偷人還會和他老爸打架,胖子家的正好相反,他老媽是個好女人卻老是被他老爸打。
 
  「你的手怎麼啦?」
 
  我舉起手想讓他看手上的傷口,可是手痛得只能舉到一半:
 
  「我老爸喝醉酒。我想他打斷我的手了。」
 
  「你能舉起手嗎?」
 
  「就這麼高了。」
 
  我再舉起手,但也只能舉到肩膀那麼高而已。
 
  「我想應該沒斷。」
 
  胖子碰了一下我的傷口,讓我痛得發出和豬叫差不多的聲音。
 
  「但是我痛得要死。」
 
  「好吧……你先到我家來好了。」
 
  胖子讓迷迷糊糊的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把我扶進他家。他家和阿磊家差得可真多,客廳和房間都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看得出來他媽常常整理。
 
  他把我放在沙發上。
 
  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發出東西掉到地板上的聲音。
 
  「胖子?」
 
  「等等。」
 
  我闔上眼,讓自己休息一下。但才剛闔上眼,胖子就跑了過來把裝了水的杯子和藥塞進我的手裡。
 
  「這是什麼?」
 
  胖子盯著我吞了兩顆藥之後又說:
 
  「止痛藥,或是差不多的東西。你等一下,我去買冰塊還有紗布。」
 
  「記得酒精,雖然我手上都是酒了。」
 
  「喔,對對。」
 
  胖子打開抽屜抓出一把零錢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有沒有鎖門。我的手濕濕黏黏的,痛得不得了,也顧不得他有沒有鎖門。
 

 

 

 
  冰涼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臂上,慢慢地把血擦拭掉。
 
  我沒注意到胖子什麼時候回來,只聽見某種東西放在桌上的聲音。濕冷的東西持續地往上移,一開始我以為是冰塊或是沾水的紗布。
 
  「胖子?」
 
  我緩緩地睜開眼。
 
  胖子常常會捉弄我和阿磊,倒是不敢捉弄小螃蟹。他總是會躲在某個我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然後偷偷跳出來嚇我們。有一次,他在小螃蟹手上還拿著球棒的時候跳出來嚇我們,小螃蟹用一臉沉著的表情把球棒往他頭上揮過去。
 
  還好他躲得快,不然世界上可能沒有胖子這個人了。
 
  但這次我真的嚇到了。
 
  在我面前有一雙眼睛,泛著血絲,突出像是魚眼一樣。
 
  但那不是胖子。
 
  那是胖子的老爸。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起來有關胖子他爸的傳聞,和胖子有著類似身材的胖子爸在小學教體育,他特別喜歡和小男生單獨在一起,而且有很多小男孩的照片。這原本沒什麼,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嗜好,雖然和一般人比起來是奇怪了點。
 
  要很久很久之後我開始去回憶著一切,我才知道那其實不小心露出來的真實,而我自己則陰錯陽差地成為事情的導火線。
 

 

 

 
  胖子的老爸那雙死魚眼盯著我,有一種色情片裡的男主角常會有的眼神。他抬起頭之前正用舌頭舔著我的手臂。
 
  就算我的腦袋無法正常運轉,我也不會把這種行為當作是在幫傷口消毒。
 
  舌頭在一瞬之間打結了。我想我該問胖子爸為什麼舔我的手臂,可是又覺得問他這個問題真是有夠笨的。
 
  我舉起手想要推開他,可是身體重得不聽使喚。
 
  胖子倒底拿了什麼藥給我吃?
 
  胖子也許不太清楚,但胖子爸肯定知道那是什麼藥。因為他開始脫我的衣服,舌頭舔著的脖子。我想要尖叫,或者是跳起來給他一拳。
 
  可是我辦不到。
 
  「離開……離開我身上。」
 
  胖子爸的大手壓住我的嘴,不讓我發出聲音,
 
  「安靜。你只要乖乖的不要出聲,我就不會傷害你。」
 
  胖子爸的臉上有一種爬蟲類常有的表情。
 
  我想起胖子說他爸的話。
 
  『我爸有點問題。』
 
  我一直以為是胖子他老爸會打老婆,這條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多多少少都會有類似的問題。但我沒想過是這樣子的問題。
 
  我開始拚命掙扎。
 
  「不要動,不要動。」
 
  胖子爸壓著我的身體不讓我動。
 
  門在這時候打了開來,胖子拿著一大包的東西走進來,看到他老爸壓著我的時後整個人都呆住了:
 
  「爸,你在幹嘛?」
 
  「你在這裡幹嘛?」
 
  胖子爸抬起頭來看胖子,可是那種眼神不是胖子認識的老爸了,有魔鬼附在他的身上。
 
  「你才是在這裡幹嘛,放開阿敬。」
 
  胖子爸一動也不動,抬起頭來看他:
 
  「這是你的朋友嗎?」
 
  胖子衝了過來推開他爸,拿著買回來的東西用力往他老爸頭上砸。
 
  「小兔崽子,你好大膽。」
 
  他爸舉起手擋住頭,我趁機用力踹了一腳胖子爸的下體。胖子在他老爸痛得慘叫時對我大喊:
 
  「阿敬,快逃。」
 
  「啊,你這小王八蛋,竟敢……」
 
  胖子爸在地上打滾。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狠狠地踹他個兩腳再逃走,可是現再的我已經沒有那個力氣了。我拖著身體往外跑,光是從沙發到門口這短短的二十公尺我就跌倒了兩次。不過我還是在胖子爸有力氣追上來之前衝了出去。
 
  那時,我唯一的念頭是只要到對面就安全了,沒有顧慮其它的事就衝出去。
 

 

 

 
  接下來的經歷我沒有辦法用完整的句子說明,即使到了現在,印象還是像一張張拍立得的照片一樣停在我的腦海裡,就像刑事組常常會有的那種照片,有很多現場、血跡、片段記憶,卻缺了最重要的部份。
 
  我看見燈光在我的右側亮起,我轉過頭去看到兩個巨大的燈光照向我。應該沒有那麼大的螢火蟲吧,所以那是車燈羅。我一面想著我應該要往右跳或是往左跳,可是我卻一步也動不了,最後我舉起了手,擋住眼前的光線。
 
  我可能飛起來,也可能沒有,我不太確定。
 
  我好像看見小螃蟹和我一起從堤防跳下去,身體接觸水面的時候水花濺了起來。也好像看見我睡在阿磊的大腿上,一睜開眼就是他踢恤胸前的紅十字標誌和我愛你的英文。
 
  我好像夢見了某個夏天。

強烈的痛楚從我腳上擴散開來的時候,我已經倒在地上了。
 
  車子停了下來,從上面走下來一個女人,我模糊地闔上眼時好像聽見她在尖叫。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子圍到我身邊來。
 
  朦朧的月光像是糊掉了一樣,在我面前散了開來。
 
  光線越來越暗。
 
  在視野慢慢縮小的同時,人群圍成一圈向我的方向圍了過來。
 
  一個,接著一個。
 
  慢慢地將我包圍。
 

 

 

 
  住過病房的人對病房通常會有什麼印象?
 
  我對病房的印象是綠色。
 
  小螃蟹的爸服務的醫院有著綠色的標誌,醫院內的醫生穿著綠色的手術服,床單是攙了點黃綠色的白床單,窗戶上掛著淺綠色的百葉窗,心電圖的表也閃著綠色的光芒。
 
  據說綠色是讓人舒服的顏色,也是讓人最想購買的顏色。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有沒有根據,不過我可以肯定綠色並不是我喜歡的顏色,至少在往後的二十年內,我希望能不要看到綠色就不要看到綠色。
 

 

 

 
  當我醒來的時候,旁邊圍著小螃蟹、胖子、我爸還有小螃蟹他爸。阿磊站在靠近門窗口的地方,看著窗外。光線讓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當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唯一能理解的事情是疼痛,手和腳都在發熱。
 
  「我怎麼了?」
 
  小螃蟹他爸用很平靜的表情看著我:
 
  「你很安全,放輕鬆點。」
 
  太過平靜的表情反而讓我擔心了起來,我掙扎地想要爬下床,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兩條腿重得像是石頭。我聽過一些關於車禍的事,恐懼在一瞬之間像海浪一樣將我淹沒。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是去摸我的腿。
 
  他們都還在,只是蓋著紗布。這並沒有讓我安心:
 
  「我怎麼了?」
 
  「你剛動過手術,先好好休息,我再慢慢告訴你。」
 
  小螃蟹爸對我安慰性的笑了一笑,卻一點也沒有安慰到我。
 
  「叔叔……不,醫生,拜託你告訴我我到底怎麼了。」
 
  我抓著小螃蟹爸的白色醫生外套,不讓他逃避我的問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要知道真相。因為這是我的身體,我的腳,我的生命,我有權利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被一輛車撞傷了,雖然速度不怎麼快,不過膝蓋正面受到撞擊……」
 
  小螃蟹爸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句子告訴我比較安全。
 
  「那現在我的腳怎麼了。」
 
  小螃蟹爸拍拍我的肩膀:
 
  「醫生們盡了力,但接下來還要經過復健才知道會復原到什麼程度。你現在只要安心休養就好。」
 
  我的心涼了一半。
 
  小螃蟹對我笑了一下,拖著胖子走到病房外面。我老爸喃喃自語地對我說了幾句「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的話之後也走了出去。只剩下阿磊一個人站在窗邊,他對窗外的景色有著莫名地著迷似地盯著,移不開視線。
 
  「阿磊?」
 
  阿磊轉過頭來看著我:
 
  「聽小螃蟹說,你跑到我家去?」
 
  「嗯。」
 
  對了,我是因為受不了我老爸發酒瘋才跑到阿磊家去的。不過後面的事就沒有人知道了……除了胖子之外。
 
  阿磊也知道了嗎?不,看他的態度應該不像是知道的樣子。
 
  其實我也沒有怎麼樣,只不過胖子爸摸過的地方感覺髒的要命,而且有一種噁心的感覺。下意識地抓著胸口的衣服,我希望阿磊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給其它人知道沒關係,我就是不想讓阿磊知道。
 
  「不好意思,我不在家。」
 
  「沒關係。胖子有在家。」
 
  「說到胖子,你為什麼會從胖子他家跑出來?」
 
  阿磊盯著我看,在那種眼神下我無法逃避他的問題。於是我轉過頭,只要不看他的眼神我就不會那麼心虛:
 
  「嗯,我忘記了。」
 
  「是嗎?」
 
  阿磊一臉狐疑,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旁的心電圖波也變得密集了一些,體溫也在上升。這簡直就跟警探片裡那種測謊器一模一樣,只要說了謊話,心跳就會一下子變得很快,可是只有一小段的高峰期馬上又會變回平靜。幸好,那東西在我的正前方,卻正好在阿磊的背後,所以他根本沒看見我一瞬之間的緊張。
 
  「是啊。」
 
  我連忙點點頭,不想再引起他的懷疑。阿磊也沒有再多問。
 
  「小螃蟹的爸說等到傷口好了你要開始做復健。」
 
  「復……復健?」
 
  我愣了一下。阿磊指著我的腳,
 
  「對,復健。你以為真的不會好了嗎?」
 
  「會好嗎?」
 
  難道我的腳還有希望?
 
  「當然,我說會好就一定會好。」
 
  阿磊根本就不是在保證,他只是在陳述他的信念或是信仰,不過,最奇怪的是,我竟然覺得他相信的事就會實現。即使那時我的心已經絕望到了極點,幾乎已經沉沒在港口的最底下,還是被阿磊這句話給釣了起來。
 
  而且,事實上,他的信念也真的會實現。
 

 

 

 
  不幸但也幸運的是,事情進展的沒那麼順利。
 
  我在八月底得到醫生的允許,從九月初開始復健。最初的復健不是從腳,而是從手開始──就是那兩隻被我老爸用酒瓶打到的手,它們需要某種程度上的復健。
 
  不幸的是我大概復健有一個月了之後腳還是連站都很困難。甚至連用枴杖來走路也只能走個幾十公尺,差不多是病房到醫院大門口的距離。我總是站在門口走不出去,那種感覺只能用世界末日來形容。
 
  當你努力了半天卻看不到成果時,你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完蛋了。我也一樣,那時我只覺得再也不能走路了,更別提打籃球、打棒球。一直到半年之後我才能好好地面對這件事,當時我可是完全無法接受。
 
  幸運的事情則是我並沒有在一個月裡就奇跡復原。奇跡是要以某種程度的東西來交換,像是出了名的盲人女高音,得了絕症的作家,還有喀藥成癮的搖滾歌手,他們都用了一些不可以換的東西去換了奇跡。
 
  我不夠虔誠的祈禱反而成了幸運。
 

 

 

 
  九月底的天氣熱得要命,雖然開了冷氣可是還是一樣熱得讓人睡不著。我翻了個身讓肚皮小小地露了出來,心滿意足繼續夢之國的旅行。在夢裡我不但可以用雙腳走路、跑步,甚至還有翅膀可以飛行。
 
  但那天就是怎麼樣也沒辦法好好入睡。
 
  我翻來翻去,就是有點不安。
 
  濕濕黏黏地東西從背上流下,我本來以為是汗。可是那種感覺十分地不舒服,就像手指在我身上爬一樣。
 
  我翻了個身。
 
  在我面前有一雙眼睛,泛著血絲,突出像是魚眼一樣。
 
  那是胖子的老爸。
 
  他的手指在我的臉上、身上亂摸一通,把我的衣服扯開。
 
  我的手腳不得動彈,好像被鬼壓住了一樣。腦袋一片混亂,他怎麼會醫院裡,他應該不能出現這裡才對啊。我放開喉嚨想要大叫,可是喉嚨好像被誰塞住了一樣,只能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就像是魚缺水一樣拚命的呼吸。
 
  滾開、滾開。
 
  「阿敬。」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大叫。
 
  救我,救我。
 
  我努力地想要伸出手抓住這個聲音的來源,可是身體重得像是石塊一樣。
 
  動啊,動啊。
 
  我拚命地動著手指,奇跡似地,左手指竟然慢慢可以動了。我拚命地動著手指,希望僵硬的咒語從手指開始慢慢解開,到我的手腕,手肘,全身……
 
  我猛然睜開眼,阿磊的臉在我面前猛然蹦了出來。
 
  「阿敬。」
 
  我看了看周圍,沒有胖子爸,也沒有其他東西,只有阿磊一臉擔心的表情,我抓著阿磊的手問他:
 
  「胖子爸呢?」
 
  「胖子爸?」
 
  阿磊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拍著身上,想把那種濕濕黏黏地感覺揮去。我用力地抓著皮膚,想把上面殘留的感覺和味道都抓掉。這是一種受到性侵害之後會出現的症狀,但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胖子爸對我做的事讓我受傷很深。
 
  阿磊卻發現了,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不讓我把自己的手臂抓成紅色:
 
  「胖子爸怎麼了?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惶恐地看著他,不想要他知道,不想告訴他有關胖子爸的事:
 
  「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嗚……」
 
  阿磊咬了咬下唇,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他也聽過那個傳聞,他也知道那些事,所以,他也知道胖子爸是什麼人。阿磊坐到床上,用雙手抱緊我:
 
  「你沒事了,我不會讓他傷害你。」
 
  「不要,不要……」
 
  「我不會傷害你。」
 
  他像是保證似地說著,手又縮緊了一下,但還不到會讓我喘不過氣來的程度。
 
  「不要,不要……」
 
  「我絕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拚命地掙扎,但聽到他這幾句話之後,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他依然抱著我,我的背部靠著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平穩而有力,不是那種胖子爸或是我爸那種可怕的聲音。
 
  慢慢地,我也平靜下來了。
 
  我伸出了手,緊抓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開。
 
  「阿敬?」
 
  我沒有開口,只是緊抓著阿磊的手。
 
  他大概也明白我心裡的恐懼,希望他不要離開卻說不出口的願望。所以他只是握著我的手,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我會一直在這裡。」
 
  我們就用同樣的姿勢,抱在一起,一直到天亮。
 

 

 

 
  最後一場嘉年華會在十月初,雖然說是嘉年華比起那些有錢都市當然是差多了。我們有的嘉年華內容少得可憐,頂多是整個城市的人都跑出來看不是明星的明星表演。
 
  在被稱為白色海灘的月之灣海水浴場,今照例要舉辦一場邀請一些非主流表演者的夏日嘉年華會。今年有二十八組表演者,從黃昏的六點一直表演到晚上八點,沒有主持人囉哩八唆,只有不斷的表演。這場嘉年華大概會吸引五到十萬名觀眾,多到離舞台最遠處的人只能看燈光在閃動,離舞台一半的人能看到幾個小點。
 
  每一年我們都會跑到堤防那邊去看,雖然距離遠了點,聲音也有點不清楚,但是能參與嘉年華會我們就很高興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擠在人群又哭又叫,像只被燙到的蝦子般到處亂跳。
 
  今年我並沒有想到要去看。除了努力復健想要能再走路之外,我什麼事也沒有多想。所以當我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兩張票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最貴的搖滾區票,在舞台的正前方第一區。
 
  我緊盯著那張票,幾乎不相信那是真的票。可能是因為我太想去出現的幻影,或是哪個護士要去卻把他忘記在我的桌上,我找了很多理由來說服我自己那是假的,但當我的手指碰到時就知道那是真的了。
 
  「這是什麼?」
 
  我看著桌上的票,抬起頭來看阿磊。
 
  「表演的票。」
 
  廢話,這我當然知道:
 
  「我是問怎麼來的?」
 
  「我抽到的。」
 
  阿磊頓了一下,眼神往上飄。
 
  我知道商店街裡有幾家店有抽這種門票,可是搖滾區的票可以用抽的抽到嗎?還不如騙我說是小螃蟹他爸拿到的免費貴賓票還比較有可能呢。
 
  「只有一張?你不去看?」
 
  阿磊點點頭。
 
  「我不喜歡,而且那天晚上我和我爸媽要一起去吃飯。」阿磊的眼神又開始往上飄,「不過我會先和你一起過去,然後先回去。」
 
  「只有我?」
 
  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嗯,我會再問小螃蟹要不要和你一起去。」
 
  阿磊的目光又飄往同一個方向。
 

 

 

 
  小螃蟹說他不去,不過如果我覺得怕他可以陪我到門口。我決定趁這個機會好好地問小螃蟹,於是同意了他陪我一起進去,而拒絕了阿磊的陪伴。
 
  「這張票真的是抽獎抽到的嗎?」
 
  我晃了晃手上的票?
 
  「他是這麼說嗎?」
 
  小螃蟹看了看我,好像在期待我回答不是。
 
  「我覺得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敢說一定不是。」
 
  小螃蟹推著我的輪椅,從海灘的入口處進去:
 
  「一半一半。那張票是阿磊自己花錢買的,他原本也想來,不過他老媽的事情實在太麻煩。」
 
  「阿磊的媽怎麼了?」
 
  小螃蟹聳了聳肩。
 
  「想離婚吧。如果你在外面可以有很多比你現在這個更好的男人,誰會堅持現在這一個?」
 
  「胖子他媽?」
 
  小螃蟹苦笑了一下。
 
  「……那倒是一個,他媽真的是個好女人,偏偏他嫁給胖子他老爸。話又說回來,他家是不是有一點怪怪的?」
 
  「哪裡奇怪?胖子他沒有……」
 
  我的心臟差點漏跳一拍,小螃蟹是不是知道什麼事了?那個死胖子,該不會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事情了吧。
 
  「你沒有理由地從胖子他家衝出來,結果被車撞到不是很奇怪嗎?」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愣了一下。
 
  「胖子沒說嗎?」
 
  「胖子要說什麼?他不是不在?」
 
  小螃蟹也同樣不解地看著我。
 
  「沒事。那天晚上的事我記不得了。」
 
  「沒事就好。」
 
  小螃蟹推著我的輪椅到了搖滾區的最前排。
 
  當金屬的輪子發出怪聲,在沙灘上留下兩道痕跡時,排隊入場的觀眾讓開了一條道路讓我過去。
 
  穿著比基尼的上衣,五彩顏色裙子圍在腰間的波霸美女,或是只有穿一見寬大海灘褲的各種顏色男性,他們有些認識我,但大多是這輩子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他們臉上都是同一種表情──我知道我正坐在同情的寶座上面,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怪異的王冠,那上面有憐憫的荊棘,帶起來痛得要命。
 
  「我先走了。」
 
  小螃蟹把我的輪椅推到了最前面那一排。
 
  「嗯。」
 
  我點了點頭,手抓著輪子有一種不安全感。小螃蟹只是對我笑了一笑,很快地就被工作人員請了出去。
 
  一個人坐在最前排。
 
  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佇立在這個世界上。
 
  但在我感覺到孤獨還不到十五分鐘,我就忘記了這一切。表演很快地開始,而我也很快地就被這一切吸引住。
 
  你知道夏日嘉年華會最高潮的表演是什麼嗎?
 
  去年是某個有名的非主流樂團,我喜歡穿著長靴和新娘禮服的女主唱,她高亢渾厚的聲音有能迎擊一切的力量。即使在離海灘有幾公里遠的碼頭都感受得到她的聲音,高低起伏都能牽動人心。
 
  今年是的壓軸表演應該是差不多的東西吧。
 
  可是我猜錯了,今年的壓軸表演是什麼非主流藝術,一大群穿著各色緊身衣的女人在舞台上跳舞。一開始我以為沒什麼,根本就不覺得這種表演有壓軸的必要性,我相信其它人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但是我錯了。
 
  女人跳了幾十秒之後,彩色的油漆從天而降。
 
  那種油漆不只是淋在女舞者的身上,也淋在觀眾的身上,我的身上也沾了幾滴。
 
  所有的觀眾都站了起來,那種特殊的油漆在黑夜中放出各種光芒,油漆雖然只有三種顏色,但基本上所有的色彩都是由三原色組成,如果從人群正上方往下看,應該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色彩。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跳舞,以他們各自的舞步、各自的狂熱在夜空下獨舞。有快有慢,有好有壞,但是每一種舞步都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攝影機從上頭往下照,一定可以形成一幅偉大的畫吧?
 
  不知道阿磊有沒有在注意這場表演,我把目光投向堤防的方向,以前我們都會坐在那裡一起參與著場嘉年華。
 
  但是現在我身處的環境太亮了,亮到我無法分辨堤防上的任何東西。我抬起頭看著狂舞的舞者,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

阿磊坐在我旁邊,拿著筆在筆記本上畫來畫去,解釋給我聽怎麼解方程式。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認真唸書的阿磊。我還記得阿磊永遠會早早到學校來只是為了坐最後一排的位置,然後從第一堂課睡到最後一堂課,抄筆記的人是我,小螃蟹還會錄音,但是小螃蟹總是抱怨他錄的上課內容有打呼的聲音。
 
  「阿磊,我現在不太想聽。」
 
  「聽不懂嗎?」
 
  「不是,我只是不想聽而已。」
 
  我不想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也不在意自己的未來了。只要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走路,我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
 
  阿磊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所以也沒有勉強我,他把筆記本還有課本全都收了起來,丟進一個袋子裡:
 
  「……好吧。那你想做什麼?」
 
  他注視著我,澄澈透明的眼眸裡一點雜質都沒有。那雙眼睛反應出我的自暴自棄,我的不耐煩,還我內心裡的醜陋。
 
  拿個什麼東西來遮一下吧,我下意識地把被子拉高,想要躲開他的視線。但阿磊剛好坐在被單上,讓我連躲的機會都沒有。
 
  「可不可以不要理我?讓我靜一下。」
 
  我近乎是哀求了,希望他不是遲鈍的人。
 
  「你的心情不好,我不能放你一個人。」
 
  講得可真明白。不過並不會讓我不舒服,反而有一種比較可以放開來說話的感覺。比起總是拐灣抹角的小螃蟹,阿磊的直接反而比較好應對。
 
  對他不夠信任的眼神,我又補了一句:
 
  「放心,我不會跑去自殺什麼的。我只是心情不好想要睡一下,我可以保證。」
 
  雖然現在我的保證可能不太值錢了。
 
  阿磊顯然也沒有對我的保證有著比市面流通的價格更高的評價,光從他的眼神我都可以看出我的信用和最近的股票指數有著同樣的趨勢──不斷下跌。
 
  沉默了好久之後,阿磊突然去把放在一旁的輪椅打開,從床上將我抱起塞進輪椅裡:
 
  「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喂、喂,等等。」
 
  這有沒有顧慮到我的個人意願啊?
 
  「你一定會喜歡,我保證。」
 
  顯然並沒有。
 
  我有一種全身無力地感覺,乾脆閉上眼任他把我推出病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走廊上慢慢穿過,再偷偷趁護士沒注意時從醫院後門溜走。
 
  中間我可以大叫的,不過我沒有。
 
  你如果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心裡也有一點小小的期待吧,不過期待什麼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阿磊說的好地方是最近才剛完工的新公園,據說是某個船運公司回饋給港口附近的居民,不過一直有流言說這是給政府的另類獻金。
 
  新的公園裡沒有半個人,剛種的防風樹種看起來像是有點禿的雞毛毯子,很醜。欄杆也是鐵灰色,連油漆都懶得上,更醜。遠遠地可以看見煉油廠的煙囪冒出火和黑煙,濃煙把天空的一小角染成完全的灰色,太陽掛在和濃煙相反位置的天空中央,這倒是有一種科幻小說裡城市即將毀滅時的美感。
 
  阿磊把輪椅推到了海灘上,讓我坐在公園的正中央。
 
  這海灘的沙顏色真的很醜,灰黑色的就和水泥地差不多。照片裡的沙灘不是黃色就是白色,這世界上哪來這麼醜的沙灘?唯一不醜的就是海水的顏色,海水的顏色是一種深沉的藍綠色,用手掬起卻又是透明無色。
 
  阿磊拖著飄到沙攤的一截浮木,放在地上當做椅子陪我坐了下來。
 
  灰白色的木頭和黑色的沙灘莫名地相配,竟然有一種微妙的對比之美。海風比起街上要強上許多,吹亂了阿磊一直沒剪的頭髮。他伸手抓著頭髮,胡亂地用頭髮打了個結。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這麼粗魯地對待自己的頭髮。
 
  「你這麼討厭長頭髮幹嘛要留長?」
 
  阿磊回過頭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
 
  「因為我有許願。」
 
  「願望達成之前不剪頭髮?」
 
  「對。」
 
  阿磊點點頭。
 
  「有用嗎?」
 
  「我相信有用。」
 
  我不知道他許了什麼願望,但如果真的實現的話。我覺得與其說神被他不剪頭髮的決心感動,還不如說是被他堅信一定會實現的信心感動了吧。
 
  我也有一點點想許個願望。如果我的腳可以好的話,我一定把頭髮留到像阿磊現在這麼長,然後十年內不剪頭髮。
 
  「你為什麼想帶我來這裡呢?」
 
  「這裡的夕陽很漂亮,海聲也很好聽。」
 
  鬼才會相信他這些鬼話。我在腦海裡想著倒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帶我到這裡來,依稀記得好像聽過護士說過海潮的聲音對病人有正面的影響。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我偏過頭去偷看他的側臉。線條就像是摩艾島的石像,剛硬而不洩漏一絲情緒。
 
  我默默地闔上眼,聽著海水的打在岸上的聲音。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車禍那一天的片段記憶,我跑過街道想要逃到阿磊家門口,回過頭卻發現一輛車開了過來,巨大的燈光像是蜻蜓之類昆蟲,頭上有兩隻大眼睛。
 
  車子撞上的時候我依稀聽見某種聲音,有點像是海浪一樣,拍打在我身上。
 
  我開始發起抖來,手抓著雙臂也無法停止。恐懼在無聲無息之中籠罩在我的身上,我感覺到自己沉進海中,海水漸漸淹沒我的頭頂,我伸出手想要爬出水面,可是卻離有光線的地方越來越遠……
 
  一雙手握緊了我的手
 
  「阿敬?」
 
  我回過神來,才發現阿磊就在我的面前,他單膝跪在地上,擔心地望著我。
 
  「我沒事。」
 
  我搖搖頭。
 
  「你剛剛一直在發抖。」
 
  「……我只是想起車禍時的事情。我以為我會死,只覺得冷和黑,感覺好像沒有人愛過我就這樣死去。」
 
  我很難解釋那種感覺,你要怎麼告訴別人你快要死掉時的恐懼呢?我那時候並不覺得自己被撞到了,只覺得好寂寞、好孤單、好害怕,我不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進木盒子裡。我現在也有同樣害怕。
 
  「你現在已經沒事了。」
 
  「但是也差不多了。我想我的腳大概真的殘廢了,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到火車站賣口香糖?還是到港口賣香煙?」
 
  我老爸最近沒有再來醫院看我,雖然小螃蟹的爸說不用去擔心錢的事,但我想我老爸大概認為我的腳不會好,所以放棄我了。
 
  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做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
 
  「你不會殘廢。」
 
  阿磊的手緊緊握著,不知道是因為生氣地想揍我一拳還是想揍自己,但那動作看起來很堅毅,裡頭有某種力量。
 
  「不用安慰我啦。我只是努力在想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
 
  已經不會傷心了,不管怎麼樣,日子都還是要過下去,總要想個辦法讓自己好好。
 
  「如果你真的殘廢了,我會照顧你。」
 
  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說什麼,只呆呆地回了一句,
 
  「照顧我?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喜歡這種事情,是可以隨隨便便就講出來嗎?
 
  就算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都已經壞掉,文字和語言意思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吧。至少我所能理解的「喜歡」應該沒有改變。他用平靜到讓人感到可怕的語氣對我說「喜歡我」,這裡的喜歡應該是我能理解的那種喜歡吧?
 
  但我現在不能理解了。
 
  阿磊執拗地說:
 
  「我當然知道。」
 
  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認真,認真到讓我有一點點相信他的話,只有食指和中指張開到極限的那麼一點點而已喔。
 
  「……你真的知道嗎?」
 
  他一直重覆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知道,我喜歡你。」
 
  那不像是安慰我或是甜言蜜語,反倒像是在描述天氣──正在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事實,下雨就是雨天,出太陽就是晴天,喜歡我就是喜歡。
 

 

 

 
  復建的前半段很緩慢,不過後來就快多了。
 
  出院之後,阿磊、小螃蟹和胖子會每天輪流推我的輪椅去附近一間地方醫院復健,那裡有不錯的復健設備和漂亮的復健師姊姊,前者是阿磊和小螃蟹帶我去的原因,後者是胖子喜歡的原因。
 
  我自己喜歡復健時會聽到的音樂。
 
  漂亮的復健師總會放她喜歡的外國唱片,我喜歡某個歌聲渾厚的女性歌手,那充滿力量的聲音總是讓我以為自己泡在海水,聽了心情就很愉快。在我生日的時候,復健師姊姊送了我一卷她錄的錄音帶,方便不能聽唱片的我隨時帶著聽。
 
  冬天來臨時,錄音帶的音質已經被我聽得很差了,但我總是捨不得將它拿出隨身聽。不管是去上課還是到海邊,我都會把他帶在身上。
 
  今天是入冬以來第一個有太陽的日子,我們四個人一起到海邊去釣魚。真正在釣魚的人只有胖子和小螃蟹,阿磊則是將小螃蟹帶來的小說蓋在臉上打瞌睡。我則坐在阿磊身邊,一邊聽隨身聽一邊活動著還不算靈活的雙腳。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無所謂。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太陽升起也無所謂……
 
  「你在哼什麼歌啊?」
 
  胖子一邊釣魚一邊問我,臉上滿滿是好奇。
 
  「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女歌手的名字,只知道歌很好聽。
 
  「你唱得真難聽。」
 
  胖子轉過頭去。
 
  「你是嫉妒嗎?」
 
  「嫉妒?哈哈,我才不會。」
 
  胖子乾笑了兩聲,轉過頭去面對大海。
 
  雖然嘴上說很難聽,但在幾分鐘之後,他也開始跟著我哼同樣首歌。他知道那卷錄音帶是美麗的復健師姊姊送給我的禮物。
 
  我在心裡偷笑,這也算是一種小小的勝利吧。

胖子指著街角的便利商店:
 
  「誰要冰棒?」
 
  說是便利商店,但在這個不夠發達的城市裡便利商店和古早的雜貨店混合成了一種新的型態,介於兩者之間,比起兩者都適合這個城市。這家便利商店還兼賣自己製作的冰棒,不是扁得像是鐵製鉛筆盒的形狀,而是圓圓的長筒狀,但是兩端大小有些差距,看起來有一點像是棒球球棒。
 
  我舉手、小螃蟹舉手,胖子自己也舉手。
 
  三隻手,四支冰棒。
 
  阿磊就算不舉手,胖子也會買一隻給阿磊。只要主動買給他,雖然他不會說謝謝,但也不曾拒絕。
 

 

 

 
  我們坐在便利商店外頭等胖子回來的時候,小流氓阿基的帶著他的狐群狗黨從街的另一頭走過。其中一個叫做老鼠的傢伙不顧水果店老太婆的叫喊聲,拿起價格頗貴的水蜜桃就咬下去。
 
  低水準的小流氓到處都是,雖然也有為了保護城市而存在的青少年團體,不過以為當流氓可以白吃白喝收保護費的小孩子還是比較多。這種人通常會在被警察抓走一兩次,或是被店長揍過一兩次之後學乖,但阿基和他的手下例外。
 
  因為他們的腦袋特別笨,卻又會挑那些沒辦法反擊的老婆婆去攻擊。
 
  阿基的目光轉向我們這一邊時,先是因為看到阿磊恐懼了一會,接著目光就轉到了我的腳上。
 
  一瞬之間,他露出了算計的表情。
 
  通常他露出這種表情時就是想要害人,但他曾經被阿磊修理的很慘,實在很難想像他還學不乖。再說,自從上次那一架之後,阿基和我們之間應該已經有了協定,井水不犯河水,他當他的小流氓,我們過我們的生活。
 
  不過……阿基那顆智商不到七十的腦袋可能已經忘記這件事了吧。
 
  阿基帶著他的狐群狗黨穿過馬路,走到我們面前。阿磊看也不看他一眼,小螃蟹卻顯得有些緊張,手伸進口袋裡握成拳頭。
 
  「喂,那是什麼?」
 
  阿基走到我的面前,雙手交叉在胸前,我有不好的預感。
 
  「基哥,那傢伙的腿出了車禍之後就不能動了。」
 
  老鼠手裡拿著水蜜桃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地將手擋在膝蓋上,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兩隻手是擋不住我蒼白的腿。
 
  「我可是第一次知道,號稱這條街上最強的國王,手下竟然還有殘廢。」
 
  老鼠指著我的腿,開始放聲大笑。據說老鼠是在我們和阿基那場大架之後才加入阿基的小流氓團體,所以他並不知道阿基曾被阿磊揍得很慘。
 
  他的狐群狗黨也跟著笑。
 
  我低著頭假裝沒有聽見他們的笑聲。小螃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回過頭瞪了阿基一眼。
 
  「笑屁。」
 
  「喔,很凶嘛。我聽說你再出一次事就會進少年監獄,真的還假的?」
 
  阿基的臉原本就被我們揍得有點變形,上一次歪掉的鼻子像是爛掉的水果一樣掛在臉上,這一笑起來,臉扭曲得厲害,鼻子更是彎曲的厲害。
 
  他還真是學不乖。
 
  我的腦海裡才剛閃過這個念頭,阿基就伸手拿起老鼠吃剩的果核,丟在我的腿上。
 
  「這個賞給你吧,小殘廢。」
 
  阿基哈哈大笑,老鼠和手下們也跟著笑,但他們還沒笑完,阿磊就跳到阿基的面前,一腿踢在他的肚子上。阿基痛得彎下腰,叫不出聲音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對決,阿基一樣要輸,只不過不會輸得那麼快。這次突如其然的攻擊把他給嚇傻了,一時之間沒辦法反應,阿磊很快地補上第二、第三拳,把阿基打倒在地。阿基的狐群狗黨嚇了一跳,老鼠第一個衝上來要救他們老大。在他揮著拳頭衝過來的同時,小螃蟹踢斷了木椅的把手,將斷木砸在老鼠的頭上,擋在他們面前。
 
  「全部不准動。」
 
  小螃蟹只是目光惡狠狠地瞪著那一群手下,那群孬種竟然沒有半個敢動。
 
  阿磊蹲了下來,拉著阿基頭髮,將他拉起來。
 
  「我記得,上次那場架好像是我贏了。」
 
  「沒……才沒有。」
 
  「那是我和你同時落水了?」
 
  「沒錯。」
 
  阿基揮拳想要揍對阿磊,手卻被阿磊踩在腳下,痛得他哇哇大哭。路過的人全都轉過頭來,但在看到被揍的是阿基時,全部都轉過頭去,裝作沒有看見。
 
  這個城市雖然已經漸漸失去往日的繁華,卻還沒有失去正義。
 
  「那我揍你就沒什麼關係了。」
 
  阿磊露出微笑,一拳打在阿基的肚子上。
 
  「嗚、嗚……不要以為你們人多。」
 
  「一、二、三……還有一個在店裡,我們的人還真的比你們多不少哩。」
 
  阿磊抬起頭看著阿基帶來的狐群狗黨,只剩下被小螃蟹踹倒在地的老鼠還躺在地上哀號,其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小螃蟹回頭看了阿基一眼,冷冷地說:
 
  「打他鼻子。」
 
  「喔?」
 
  阿磊挑起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看他的鼻子很不爽。」
 
  小螃蟹的話剛說完,阿磊就把阿基丟到小螃蟹面前。
 
  「你自己給他一拳吧。」
 
  「你……你這只橫著走的傢伙,不要以為我真的怕了你。」
 
  阿基嘴裡雖然這麼說,可是嚇得兩腿發抖,一副隨時要昏倒的樣子。我忍不住在心中歎了口氣,到頭來我們在這條街上的對手就是這種不入流的角色嗎?連打架都懶得打了。
 
  小螃蟹看起來也失去了揍人的興致,一腳將阿基踢到我面前。
 
  「你還想要揍他嗎?」
 
  「算了吧。」
 
  「我看也是。」
 
  小螃蟹搖了搖頭,用眼神尋問阿磊要拿眼前這傢伙怎麼辦。阿磊走了過來,又踢了對方一腳,這一腳比小螃蟹重多了,讓阿基哭爹喊娘的。
 
  「滾。」
 
  「是、是。」
 
  阿基從地上爬起來就想跑,但阿磊卻一把糾住他。
 
  「對了,以後別再讓我見到你,也別再讓我聽到你的名字。應該沒問題吧?」
 
  「是、是。」
 
  阿基的臉上滿是汗和眼淚,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消失在街角。小螃蟹大拇指比了比還躺在地上的老鼠。
 
  「這個怎麼辦?」
 
  老鼠原本一直躺在地上裝死,一聽到小螃蟹提到他,整個人抖了一下。在阿磊和小螃蟹走到他身邊時,他跳了起來,飛也似地逃跑。阿磊和小螃蟹也沒有去追他,換成是我,即使腳還可以跑也不會去追老鼠,這種人連追都沒有意義了。
 
  「就讓他這麼走掉可以嗎?你不擔心他去告密?」
 
  買了冰棒,從店裡走出來的胖子看到老鼠逃走的樣子,也猜得到發生什麼事了。小螃蟹搖了搖頭,對胖子說:
 
  「反正他也不會孬到去告密。放心吧,他還想當老大。」
 
  阿磊也搖了搖頭,有一種同情的語氣說:
 
  「真可憐,腦袋差勁的傢伙。」
 

 

 

 
  那是我們和阿基的最後一場戰爭。
 
  阿基真的再也沒有來找我們麻煩。不過,在那之後沒多久,阿基想要找我們麻煩也找不到人了。
 

 

 

 
  冬天的海灘還是灰灰黑黑的顏色,就像染上墨汁一樣。我的腳比起九月份的時候好多了,慢慢地可以開始走,可是受傷太久肌力退化,必需要復健才可以恢復原來的樣子。
 
  趁著放假的星期六,阿磊帶我到海濱公園來走一走。我穿了一件短褲方便玩水,這也是我受傷之後第一次露出兩條腿。雖然我的膚色以前就不黑,但比起現在來說要健康多了。現在這種白色有一點不健康的感覺,看起來就像是菜市場賣的花枝,那不是有活力的顏色,而是快死掉的顏色。
 
  我是從快死掉的狀況之中活過來。
 
  腳踏在沙灘上的感覺跟踏在柏油路上的感覺很不一樣,該怎麼說呢?雖然顏色很相似,可是走起路來卻困難上百倍。我走了不到一百公尺就覺得累得要命,乾脆坐在沙灘上。
 
  由於正在慢慢漲潮,一開始我坐在完全乾燥的地方,但潮濕的痕跡慢慢地爬到我的腳邊,距離不到一個腳掌。
 
  阿磊坐在離我有一段距離的椅子上,默默地看著我。
 
  那張椅子就是上次他拿浮木做成的椅子。
 
  海濱公園已經完全建好,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人覺得阿磊隨便做的浮木椅還不錯,現在海灘上多了幾張同樣的長椅,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阿磊做得那一張,喜歡的理由,並不完全是因為視野最好,還有其它沒說口的原因。
 
  我用雙手環著膝蓋,頭靠在膝蓋上聽著海浪的聲音。眼睛半闔著哼著外國女歌手的歌。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無所謂。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太陽升起也無所謂……
 
  心裡慢慢地靜了下來。
 
  車禍發生之後三個月,我終於不會再夢見胖子爸了。阿磊每個星期都會有兩三天到醫院來陪我,他的父母好像不太管他,所以只要他父母一不在家,他就會來醫院陪我。我們總是在那張病床上抱著,不是那種情色的擁抱,相反的是一種沒有其它意思的溫柔。
 
  我也漸漸地習慣了阿磊在我的身邊才能睡著,阿磊不在的時候我總是有一點點不安。也許阿磊的身上帶有從未來世界帶回來的睡眠裝置,只要在阿磊的身邊就可以一夜好眠。
 
  不知不覺地,海水淹過我的腳背,稍微地沾濕了我的短褲。
 
  阿磊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不要起來?海潮漲了。」
 
  自從我受傷之後,阿磊就不再是國王了,他就只是阿磊而已。也許旁人無法明白這其中的差別,但對我來說那之間的差別是天差地遠。
 
  國王是必需要要尊敬的,必需要離一段距離。
 
  阿磊就只是阿磊。
 
  我搖了搖頭,把腳伸直。
 
  「我想泡一下海水。」
 
  阿磊沉默了一會,突然問我:
 
  「你想要再泡更深一點嗎?」
 
  我愣了一下。
 
  阿磊好像看透了我心裡的想法,他的手伸到我的腋下,將我拉了起來。他帶著我往前又走了幾公尺,往海的方向移近一段距離。
 
  這一次我坐下來的時候,海水已經不只是淹過我的腳了,海水淹到我的胸口,當浪打過來的時候,可以把我整個人淹沒。阿磊在我背後坐了下來,雙手環抱在我的胸前。
 
  我全身都濕透了。
 
  但是似乎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浸在水裡的身體慢慢地想起和阿磊、小螃蟹、胖子一起打架,一起脫到剩一條內褲跳進海裡。不知不覺之中還以為自己長出一條魚尾巴,變成一條人魚在海中游泳。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無所謂。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太陽升起也無所謂……
 
  我忍不住又開始哼這首歌。
 
  阿磊什麼話都沒有說,就這樣抱著我一直坐在海水裡,忍受著我那難聽的歌聲和不斷重覆的副歌旋律。
 
  我每一次重頭開始唱時總想著唱完這一遍就要回去。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腦海裡的唱盤好像跳針似地不斷重複副歌的部份,怎麼繞也繞不出去,怎麼唱也唱不完。
 

 

 

 
  漆成淺綠的牆壁,關上窗廉之後就可以隔絕內外的安靜,排列整齊的書櫃,明亮的日光大燈之外小小的黃澄小燈,整齊的白色床鋪上面鋪著還有陽光味道的床單,阿磊的家和他的人完全不一樣,毫無混亂之處。
 
  阿磊將我抱到床上,海水的味道擴散開來,將床單染上較深的顏色。
 
  我們開始接吻。
 
  濕衣服被丟到地板上,發出微小的聲音。應該是因為衣服被海水浸得濕透,口袋裡也裝滿了海沙的關係吧。
 
  一開始是唇碰唇,後來連舌頭也伸進來了。
 
  老實說我有點害怕,因為阿磊的手在我的身上亂摸,要是摸到哪個不對的地方,我很怕我一不小心就會把阿磊的舌頭咬斷。
 
  在車禍受傷之後,我很討厭觸碰。不管是男人、女人、父親、小螃蟹、胖子、醫生、老師還是其它我不認識的人,都讓我覺得十分噁心。只要是有溫度的手指或是皮膚,都會讓我想起毛毛蟲爬在身上的感覺。
 
  噁心得想吐。
 
  但在阿磊的唇離開我時,我竟然捨不得他離開。
 
  身上酥酥麻麻的,有一種愉快卻又難耐的感覺,身體開始熱了起來。但身體的溫度慢慢提高的時候,腦袋的反應卻越來越慢,眼前的一切變慢,感受是原來的好幾倍。光是手指的觸碰就讓我的分身脹起來了。
 
  阿磊手撐在我的身體兩邊,赤裸的胸口靠在我胸前卻不覺得重,只覺得無法呼吸。
 
  空氣好熱。
 
  「阿磊。」
 
  「嗯?」
 
  阿磊停下動作來看我。
 
  「我是不是感冒了啊,身體好熱。」
 
  我聽說過做愛的時候感覺會很好,但是身體會很熱嗎?
 
  好像發燒一樣的熱度,我的腦袋無法運轉了。
 
  「你沒事。」
 
  阿磊笑了。
 
  他的手指在我的分身上搓揉,很快地我就開始發出呻吟聲。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哪個三級片女星的聲音,從隔壁的房子傳過來。當我發現是自己的聲音時,我幾乎不敢相信。
 
  我不喜歡擁抱女孩子,但也不代表說我就喜歡被男人抱。
 
  我不喜歡手牽著手一起走回家的愛情,但也不代表說我就喜歡有性愛方面的接觸。當然,我也沒有說我討厭。
 
  但著阿磊抱我的感覺很舒服。
 
  手指搓弄我分身的技巧稱不上是完美,因為我並沒有經驗,自然也無從比較起。但這個年紀的男生總有幾次自己解決的經驗,我很快就被阿磊弄得興奮起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白濁的液體沾滿了我的腹部和他的手指時,我正在發出愉快的呻吟聲,甚至當手指插進身體裡時,我只覺得快樂沒有感到痛苦。
 
  過程十分的緩慢,可是卻意外地很舒服。
 
  也許,每一個人的身體裡都有一個開關,按下去之後就會變得很興奮、很快樂,對於任何的性愛全盤接受。
 
  講得更淺白一點,就是變得很淫亂。
 
  手指在我的體內進出時,好像碰到了我體內的開關,只希望更大更充實的東西填滿我。近乎是哀求了,我用帶著呻吟的聲音對阿磊說:
 
  「阿磊,我想要……」
 
  阿磊沒有回應我的話,但他低下頭來吻我,但沒有改變手指的速度。
 
  他的唇有時候落在我的鎖骨上,有時候落在我的胸口,有時後又落在讓忍不住肌肉繃緊的下腹和大腿內側,讓我又緊張又期待。那些吻成功的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開始發出含糊的歎息聲,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阿磊的分身已經在我的體內了。
 
  那種感覺……算了,形容也沒有什麼意義吧。並不是很舒服,但是我滿腦子裡都是泡在海水裡的感覺。阿磊的手抱著我,空氣也變的溫暖起來,好像浸在海水裡一樣,想維持著這個姿勢不想動。
 
  反正我現在跟魚也差不多,只有兩條不太能走路的腿啊……
 
  「阿敬?」
 
  阿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時我才回過神來。阿磊的分身還在我的體內,慢慢地開始移動,摩擦著敏感的體內。
 
  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內部,慢慢地被掏出來。
 
  一點一點地,由內部開始崩潰、瓦解。
 
  胖子爸的魚眼睛,阿磊溫暖的手,兩邊拉拉扯扯,我好像要被撕裂成兩個人。最後是阿磊的力量更強上一些,我又再次掉在溫暖的海水裡。
 
  我伸手環住阿磊的肩膀,哭了出來。
 
  「阿敬?」
 
  阿磊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大概以為自己弄痛我了吧。
 
  「沒事,沒事,我只是好想哭。」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就哭吧。」
 
  哭吧,哭吧,然後就能回到海裡吧。
 
  在達到高潮的那一瞬間,阿磊的分身離開了我,但是手卻沒有放開。
 

 

 

 
  洗過澡之後,阿磊和我在同一張床上相擁而眠。我們的身體彎曲纏繞在一起 ,在皮膚底下有年輕人的強韌,即使受了傷或是疲倦了都很容易就可以復原。但是在那天晚上我們都疲倦到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我的背部貼著阿磊的胸口,手指交握。
 
  雖然沒有緊到相連在一起,但也不容易分開。
 
  阿磊的呼吸聲在我耳邊,可是我卻沒有辦法馬上睡著。身體很疲憊了,但是在做愛時沒有用處的腦袋卻在這時候活了過來,想要抓住剛剛經歷過的美好感覺。
 
  又不是只有這一次就沒了,我真是個笨蛋。
 
  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可思議。
 
  你相信神嗎?
 
  這彷彿是神的雙手正抱著我。
 
  雖然我不太懂得宗教之類的事情,但我想在某個地方也許正有神在看著我和他,而且是帶著微笑看著。
 
  當我累得闔上眼時,我心裡想著──
 
  雖然做愛稱不上是什麼神聖儀式,不過我還蠻喜歡被阿磊抱。

我慢慢地坐回椅子,將枴杖放在一旁。
 
  像是生日前許願一樣,我閉上眼,在心中數了一、二、三,然後站起來。
 
  兩張闔不起來嘴看起來有一種肚子餓了的感覺。其中一張屬於棕色頭髮,有點鬍渣,帶著銀框眼鏡,新來的外國復健師。另一張屬於頭髮已經長到可以榜馬尾,卻一直沒有去剪的阿磊。
 
  自從漂亮的女復健師離開這間醫院之後,胖子就沒有再陪我一起到醫院復健,原因很清楚明白,甚至連小學生也懂。
 
  復健師送我們離開房間的時候說:
 
  「……你的意志力可真驚人啊。」
 
  「我想應該說我的運氣不錯吧。」
 
  膝蓋上留下了兩道疤,但總比沒命了來得好一些。
 
  「這一陣子你還是要定期來復健。」
 
  「知道了,再見了,醫生。」
 
  我對復健師微微一笑,很高興跟他說再見。
 
  這是冬天裡最令人快樂的一件事。
 

 

 

 
  我坐在公園裡,和小螃蟹一起等著阿磊和胖子來。小螃蟹手裡拿著報紙,咬著鉛筆的一端,很認真地在研究填字遊戲。我則晃動著兩條腿,觀察著路邊的人群。偶爾會有路人注意到我腿上的兩道疤,不過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沒有再注意。
 
  最近這個小公園稍微做了一點改變。
 
  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小公園中樣的池子已經被挖掉填平,變成種花的花圃。
 
  做這種程度的改變是有原因的,一個月前,有一個女人死在池子裡。據說是她瘋掉的老公死抓著她的頭壓進水池裡,犯罪動機、跡證──包括指紋和DNA,一切科學可以解釋的東西都和事實相連,但我也聽說了那男人可能不會被判刑。
 
  理由很簡單,他是個瘋子。
 
  這城市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阿敬。」
 
  小螃蟹在叫我。我的注意力卻正好被遠處在丟棒球的孩子們吸引過去,沒有注意到小螃蟹叫我的聲音。於是小螃蟹叫了我第二次:
 
  「阿敬?」
 
  我回過神來,發現小螃蟹已經放下報紙,轉過頭看我們背後的街道。我也跟著轉過頭:
 
  「什麼事?」
 
  「你有沒有聽到警車的聲音?」
 
  「……」
 
  我仔細的聽了一會,不知道是因為先入為主的成見還是因為真的有警車聲音,反正聲音在我的腦子裡轉來轉去,搞不清楚那是真的還是我的幻想。我只好向小螃蟹求證:
 
  「好像有,怎麼了?」
 
  「我有點擔心。」
 
  小螃蟹放下報紙,將鉛筆插在屁股後頭的口袋裡。
 
  「擔心?」
 
  我搖搖頭,不明白他有什麼好擔心。
 
  「胖子和阿磊家離這裡只不到一條街的距離。」
 
  「不會這麼巧吧?」
 
  我笑了笑,沒想太多。
 

 

 

 
  我得承認我大錯特錯。
 
  我比報紙晚了一天知道發生什麼事情。胖子的爸爸死在家門口的院子裡,絕對不是自殺,因為自殺的傢伙頭上不會有一個用鐮刀砸爛的大洞。聽說刀刃從一邊的太陽穴穿過,戳爛了……算了,為了身心健康著想,我還是別再形容那屍體的難看模樣。兇手並沒有被抓到,但現場有兩個目擊證人──
 
  一個是胖子。
 
  他神情恍惚,手上有幾道刀傷,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沒辦法說話。
 
  另一個是阿磊。
 
  阿磊沒有說他為什麼在那裡,可能是因為他家正好在對面,也可能是因為就這麼湊巧他經過,更有可能是他正好去找小螃蟹。重點是他並沒有嚇壞,而且他也確實知道兇手是誰,但他不肯說。他並沒有受傷,但醫生很堅持要將他和胖子留在警察醫院觀察。
 
  我和小螃蟹被允許進去見我們的朋友。有個女警陪我們進醫院,然後在醫生的同意下讓我們自己進房間。我抬起頭來看了看門框,對小螃蟹來說:
 
  「你覺得冷嗎?」
 
  警察醫院的床罩是藍色,和白色的牆壁、裝潢配合起來,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
 
  「還好。」
 
  小螃蟹看也不看一眼,走了進去。
 
  當我們進去時,阿磊拿著今天早上的報紙,胖子躺在另一張床上,縮在被子裡不肯出來。對面的床上有個女孩子,她的腳不見了,另外一張床空著,不過被單上亂得像是兩個人睡過的樣子,我想躺在上面的人只是正好不在。
 
  阿磊看到我們時顯得相當高興,將報紙丟到一邊:
 
  「嗨,小螃蟹,阿敬。」
 
  「你看起來快悶死了。」
 
  我笑著把我爸自己做的餅乾拿給阿磊。
 
  自從我傷好了之後,我爸就戒了酒……不完全地。他不再去酒吧喝酒,不過偶爾會買酒回家,攙在他做的餅乾裡,從此之後他不喝酒改吃餅乾。手工制的餅乾大部份的形狀都不太漂亮,有不少烤焦的棕黑色痕跡。
 
  「這是你爸自己做的嗎?」
 
  阿磊拿起一塊放在嘴邊聞了聞:
 
  「好明顯酒味。」
 
  「我可以想像。」
 
  我聳了聳肩,拿向小螃蟹的方向,但他搖了搖頭,對餅乾沒什麼興趣。
 
  既然我帶了餅乾,小螃蟹也不會空手來。他把背包翻過來,讓裡頭所有的東西倒在床上。一本本的漫畫書跌了出來,發出了落在床單上的悶聲。
 
  「我太愛你了。」
 
  阿磊露出了笑容將漫畫塞到床底下:
 
  「什麼時候還你?」
 
  小螃蟹面無表情地收起袋子時說:
 
  「送你吧。」
 
  「這麼大方?」
 
  「反正都是要回收的東西。」
 
  「怎麼啦,被你媽發現了嗎?」
 
  「不是,只是再不扔掉一些,很有可能會被我媽發現。」
 
  小螃蟹咧嘴一笑,把話題轉到仍縮在被子裡的胖子身上:
 
  「他還好嗎?」
 
  「不好。」
 
  阿磊搖了搖頭。據說在胖子爸的屍體被發現到我們被允許探訪前,胖子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呆呆地躺在病床上瞪著天花板。醫生說是看到父親在面前被殺死打擊太大,我和小螃蟹都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實話是,我對胖子爸的死並不感到難過。
 
  我想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恨胖子爸。如果不會的話,我得說你是德雷莎修女之後的下一位聖人。我也想過他如果死了會怎麼樣,我甚至承認我想過拿刀去捅胖子爸的感覺。雖然我沒有看到胖子爸的屍體,但我也有一股小小的內疚感,因為我曾經想像過殺他。
 
  不管如何,無論什麼原因。
 
  我拍了拍胖子的床,他不但沒有從被單中爬出來,反而縮得更緊。看來我嚇著他了,不過也可以確定他還活著,還沒悶死。
 
  「嘿,阿敬,你別嚇他。」
 
  「我只是試著看看能不能叫醒他。」
 
  我試著想要找個空隙出手,胖子卻把自己渾身上下裹得像個蛹。我轉過頭去阿磊:
 
  「醫生有說他什麼時候會恢復過來嗎?」
 
  「當他能過接受事實的時候。」
 
  「那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因人而異。」
 
  「阿磊,你有看到胖子爸被殺吧?」
 
  「……別問這種問題。」
 
  「不能問嗎?」
 
  「不是,我只是不能告訴你答案。」
 
  阿磊閉重就輕地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心裡有別的想法。因為他露出了很微妙的表情,通常,只有他已經有肯定的想法時,我們才會見到這種表情。
 
  「怎麼了?」
 
  「沒什麼。」
 
  這可不是騙人的話,我的確什麼也沒想。但我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到某件事,只不過現在的我還無法把這一切對起來。
 

 

 

 
  「請坐。」
 
  有點年紀的的警官讓我坐在一把有點矮的椅子上,大概是小孩子的尺寸。左邊是一面鏡子,但我不會相信那是一面單純的鏡子──你看過詢問室裡需要鏡子嗎?也許我得替我紅腫的眼睛點一點眼藥水,但我並不需要鏡子。
 
  可以猜想得到從另一面看肯定是透明的玻璃。
 
  一個警察找我這個和事情沒什麼關係的孩子想談什麼呢?隨便想一想就知道了,他要不是聽說了胖子爸和我受傷有關係的事情,就是想要我說一些和胖子或是阿磊有關係的事。但不管是阿磊害是胖子,我都不想說。
 
  「我想回去了。」
 
  「我什麼都還沒有開始問呢,孩子。」
 
  老警官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和藹。他手裡拿著兩個杯子,將其中一杯遞給我,大概是熱巧克力之類的東西:
 
  「你太緊張了,放鬆一點,我不會吃了你。」
 
  我伸手接了過來,用兩手握著。天氣並不太冷,但這樣會讓我比較安心一些。
 
  警官和我就這樣坐著,開始玩起瞪眼遊戲。
 
  我早就打定主意。
 
  他不問,我也不說。
 
  他問,我還是不說。
 
  警官的眼神和阿磊或是小螃蟹不同,看久了總覺得那雙眼睛在逼我說話。因此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能看著左上方牆角的蜘蛛網,猜想著蜘蛛結網是結成什麼樣的形狀。八角形嗎?我不是很確定。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警官看著我,沒什麼表情。
 
  我想說什麼嗎?
 
  嗯,我什麼也不想說,真的。我抬起頭來看他,很自然的搖動:
 
  「沒有。」
 
  出乎自然,肯定沒有破綻。
 
  警官聳聳肩,對我的回答一點也不訝異:
 
  「可是我要寫點東西,我問幾個問題,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吧。」
 
  我點點頭,打算敷衍他幾句。
 
  「你和江世華是朋友嗎?」
 
  「嗯。」
 
  「和晁磊也是朋友?」
 
  「嗯。」
 
  警官拿了張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看了一眼之後我睜大了眼,他去哪裡找來這張我們四個人的合照,真了不起。
 
  「這張照片是幾年前?」
 
  「也許是一年,或者兩年吧?」
 
  「了不起,你看起來豈碼多十公分,這個瘦小子是誰?」
 
  警官指著胖子,而且那時候胖子一點也不瘦,也許比現在少個十到十五公斤,但他絕對是個胖子。
 
  「那是胖子,而且他也不瘦。」
 
  「江世華被叫做胖子?」
 
  我看了他一眼,接著緊緊地閉上了嘴。雖然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卻讓我有一種背叛同伴的感覺。雖然我不擅於說謊話,但至少我可以不說話。我想像著背叛幫派之後被殺死的人,忍不住猜想現在的黑道還有沒有背叛者死這一條規則。
 
  「你們會一起去碼頭那家冰淇淋店嗎?我很喜歡那家店,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去兩、三次,如果你們也喜歡冰淇淋,我建議你試試香草口味,非常棒。」
 
  「啊?」
 
  這個問題讓我愣了一下。這問題和只有鐵桌、鐵椅的詢問室格格不入。但我決定回答這個沒有惡意的問題:
 
  「我們喜歡,不過我們更愛巧克力。」
 
  「但你沒有喝你的飲料。」
 
  警官指了指我的那杯巧克力:
 
  「你不喜歡熱的巧克力?」
 
  「其實我不太能吃甜食。」
 
  我搖了搖頭,把杯子放在桌上。警官點了點頭,
 
  「我也不喜歡,不過外面那個人說小孩子都會愛。」
 
  「相信胖子會很喜歡。」
 
  「你真厲害,他的確很喜歡。」
 
  「那這個人呢?」
 
  警官指了指阿磊,感覺稀鬆平常,但我總覺得有哪不太對勁。我有點猶豫的抬起頭,總覺得被欺騙了。說不上來有哪裡不對勁,但我就是覺得不對: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警官聳了聳肩,彷彿他問這個問題其實沒經過大腦,只是隨口問了出來:
 
  「沒什麼,隨便問一問。他是誰?」
 
  「阿磊,他的臉沒什麼變。」
 
  「就大人的角度來說他變得可多了……他是你們的首領嗎?」
 
  我警戒地抬起頭,現在會騙人的傢伙可是越來越多了,連警察都加入其中。警官並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自顧自地開始講起以前的事:
 
  「我以前也加入過這種小幫派,呃,說是幫派可能自負了點,其實是只有幾個人的小團體,我是最小最弱的那一個,我們的領袖是個比我大兩歲,在打架中沒輸過的傢伙,叫什麼名字來著……大貓?獅子?我不太記得我們叫他什麼了。」
 
  「為什麼?」
 
  我不自覺地問出口,在說出口的同時就後悔了。但警官似乎沒有注意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用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回答我的話:
 
  「他和小流氓打架死了,在他死了之後就很難記得他的名字。」
 
  有某種不太妙的氣氛,我向後靠了一點,背抵在椅背上。警官彎下腰,和我靠得很近、很近,近到他講話時口水會噴到我的臉上,氣息吹過的眼睛:
 
  「知道嗎?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死了,就沒人關心。」
 
  我吞了一口口水,有點緊張。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
 
  警官搖搖頭,又恢復了一開始的和藹,只是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肯定不會知道我內心話的警官微笑著對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你該回去了,順便把我說的話告訴你的朋友們。」
 
  我用幾乎是被椅子彈起來的速度站起,飛快地走向門邊,近乎落荒而逃。
 

 

 

 
  我把這件事告訴阿磊,但沒告訴小螃蟹,自然也沒和胖子說。直覺告訴我說並沒有必要,事後也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
 
  不管是爸爸,死去的媽,或者是我們這一群朋友,幾乎每個人都說我是個聰明的人。其實我一點也不聰明,我唯一聰明的地方就是知道遇上什麼樣的問題該找什麼樣的人。遇上需要慎重處理的事情我會找阿磊,好玩的事就找胖子,需要動腦筋和知識的就交給小螃蟹。一定也有可以和我爸討論的問題,但我暫時還沒想到。
 
  「我想他應該是猜到了什麼事情。」
 
  「放心,他不知道真相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我小聲地說,但阿磊沒有漏聽這一句。
 
  阿磊聽完我說的話之後,靠在欄杆邊沉思了一會。久到我以為他根本沒聽見我在說什麼時,他突然答了一句:
 
  「我要離開這裡。」
 
  「嗯。」
 
  我點點頭,原本想問的話一句也問不出口。
 
  究竟阿磊是不是殺了胖子爸呢?只要問出口就會有答案吧。
 
  我的心裡充滿不安,希望從阿磊的口中聽到「不是」這個答案,但又害怕得到的回答是「是」,在矛盾和掙扎之中,我終究是沒能問出口。
 
  「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大概吧。有小螃蟹和胖子在,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
 
  我聳聳肩,最近我老爸試著開始戒酒,就算不是為了我,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阿磊點點頭。
 
  「我能夠相信你,你會一直待在這個城市嗎?」
 
  「應該是吧。你要去哪裡?」
 
  我並沒有打算離開這裡,也沒有打算去其它地方。但這並不完全是因為我對外面的世界沒有興趣,而是因為我怕有人想回家卻因為沒有鑰匙而被關在門外。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不能再留在這裡。到其它地方一定也能實現我的夢想。」
 
  阿磊的夢想是什麼呢?成為大聯盟的投手?在華爾街工作?在巴黎畫畫?還是成為這個世界的國王?我沒有問。
 
  因為他只是要逃亡,不是實現夢想。
 
  「要多久才能回來?」
 
  「十年,或是二十年吧。你會等我回來嗎?」
 
  阿磊看著我,眼中映著海水的反光,讓我忍不住有種他在期盼,但又害怕受傷的感覺。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間未免也太久了一點。
 
  不過,我還是會等你回來。
 
  「會,我會等你。」
 
  「不管多久?」
 
  「不管多久。」
 
  「好,那我和你約定,我一定會回到這個城市,但是不管要花多久的時間,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阿磊對我伸出手,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我也緊緊握住他的手。
 
  這是我們最後的告別,開始了我最初的思念。
 
  好久好久之後,阿磊才放開我的。他轉過身背對著我,背對著這個城市。底下是深綠色的海水,遠處是看不見的城市。我抬起頭看了一眼沒有月亮的星空,目光再回到阿磊的身上時,他正好張開雙手,用像是海豚破出水面又落下的美麗姿勢躍入海中。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他背上長出翅膀。
 
  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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