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隨風 by apple

 

 


1
嘉華下了出租車,看了一眼手中已經被揉皺了的紙條,南岳路27號,沒錯,就是這里。
一棟帶小庭院的獨家別墅,鐵欄桿上攀爬著密密的鐵線蓮,綠得人眼里心里一片清涼,鐵門上小小的銅牌刻著一個遒勁的‘柯’字,旁邊安了一個門鈴。
他把手指按上去,狠狠地按了兩下,快點吧,他不想浪費一個下午和老頭子絮絮叨叨,趕快把東西放下走人,在小李那里也只是暫時借住,還得趕快找房子去呢。
“誰啊?”
“你好,我叫柯嘉華,來……”他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對方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喲!是柯叔的孫子吧?你可來了,老爺子念叨你好幾天了呢,我馬上來開門,稍等啊。”
念叨好幾天了?不妙,看樣子老頭子的孫子情結還挺嚴重的,今晚會不會要求他留下吃晚飯啊?嘉華頭疼地想。
很快的,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就跑了出來,打開門,熱情地說:“快請進請進!這大熱天的,趕過來一定很累吧?咦?你的行李呢?”
“我沒帶行李。”嘉華的頭更疼了,老天啊,老頭子該不會以為他要住在這里吧?
從外表上看,這個中年婦女也不會是他的后奶奶,八成是個保姆什么的,于是嘉華大膽地稱呼了一句‘阿姨’:“我就是過來看看爺爺。”
“啊,啊?快進來吧。”保姆繼續熱情地往里讓他。
無可奈何,嘉華跟著進了院子,沒象時下流行的那樣弄什么花圃,左面是一個葡萄架,沉甸甸地垂滿了紫色綠色的葡萄,下面是青石板地,石頭墩子圍著石頭桌子,中間是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右面是幾棵高大的月季,粉紅嫩黃的月季絢爛地開著,中間一棵大樹,不知有多少年了,濃蔭幾乎遮蔽了整個院子,嘉華剛走進來身上的暑氣就消除了多半。

 

進了客廳,保姆張羅著給上茶,他趁機打量著四周,整一個八十年代的標準,連沙發都是老式的,背上還搭著手工勾編的白色裝飾,座鐘老得走一格就全體顫抖一下,他甚至懷疑打起點來是不是就能抖散了架。

 

正看著,走廊上傳來腳步聲,一位頭發全白,腰身筆挺,目光炯炯的老者出現在門口,嘉華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恭敬地喊:“爺爺,您老人家好。”
“唔,坐。”老者威嚴地擺了擺手,“難得你有心,還過來看看我,你父親還好吧?”
“啊,他很好,讓我替他和媽問候您呢。”嘉華小心地坐下,老頭子不愧是行伍出身,見面就有一股氣勢壓過來,按說自己老爸也是個軍區司令,怎么從小自己就不怕他呢?
“過來工作?干什么?”柯志強坐著的姿勢也是腰桿筆直,保持軍人本色。
“啊,在一家網絡公司的技術部門。”嘉華笑了笑,這老頭,問得還挺詳細。
“哦,那個。”柯志強揮了一下手,“新興事物啊,好好干。”
“是,爺爺。”嘉華差點笑了。
“行李呢?你的房間給你留在三樓南面了,等會兒找小黃拿鑰匙。以后這就是你自己家了。”果然是軍人,說話簡明扼要。
這下嘉華笑不出來了,急忙分辨說:“爺爺!我這次來呢,主要就是看望一下你老人家,臨走的時候爸爸囑咐我了,不要打擾您,我已經在外面租了房子,合同都簽好了的!我就不搬過來了!”

 

“說什么混帳話,都到了這里,還在外面租什么房子,退掉!”柯志強的口氣毫無轉圜余地,“你那個爹也是,怎么?他自己和老子不相往來,連孫子都不讓我見見?還叫你不要打擾我?孫子打擾爺爺,傳出去不成大笑話了?!虧他想得出來。”

 

嘉華只有苦笑,老爸和老爸的老爸之間的不和,他也聽老媽說起過,在動亂年代,自己的親奶奶因為不肯和爺爺劃清界限,被逼跳樓自殺,‘自絕于人民’了,同時被下放到老區改造的爺爺,居然在平反后娶了一個年紀可以做他女兒的年輕女大學生,這讓自己的老爸,二叔,三叔,小姑都大大地不能理解,別說來參加他的婚禮了,從那之后,基本上都不上門,他自己活到二十二,還是十年前爺爺突然中風住院的時候跟著爸爸來過趟,那時候他們一家也住在醫院附近的招待所里,沒有踏進這里一步。

 

“爺爺……不好啦,我還是在外面住吧,合同都簽了,違約不好吧,人不能言而無信。”他苦著臉,分辨著。
“合同簽到幾月?”柯志強問。
“半年。”嘉華脫口而出。
“半年之后搬過來。”柯志強的語氣表明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重重地哼了一聲。
“哎,哎。”嘉華滿口答應著,只要今天能出了這個門,在老爸面前完成任務就行,半年之后的事,誰想得到會怎樣。
兩人又談了一會兒,無非是問問家里的近況,嘉華發現老頭子還是蠻關心老爸的,聽說他升了軍區司令,嘴角甚至還微微露出一絲微笑,口里卻不屑地說:“什么軍區司令,都是老子當剩下的。”

 

嘉華在肚子里暗笑,竭力再聊了一會兒,起身告辭,老爺子又不高興了:“忙什么,吃了飯再走!小黃不知道你的口味,想吃什么自己去說。”
“不了,爺爺,我剛下火車,行李還堆在家里等我去收拾呢。不然今天晚上要忙通宵了。”嘉華委婉地拒絕,其實經過剛才這一番談話,他已經覺得這個外表威嚴的爺爺并不象想象中那么難相處,對他還挺好的,可是如果留下來吃飯的話,勢必會和自己的后奶奶碰面,那樣兩個人都挺尷尬的,還是趁早走吧。

 

“叫你住過來又不聽,自己家里哪有這么些事。”柯志強不滿地說,倒也沒有強留,叮囑著:“以后常來玩,自己爺爺家,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黃!小黃!送他出去。”
胖胖的保姆聞聲跑過來,對于嘉華竟然真的不在這里住感到很失望的樣子,惋惜著送他出門。
在臨走出鐵門的一霎那,嘉華回頭向保姆道謝,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院子,忽然,他的目光被什么牢牢地吸引住了,甚至忘了離開。
在通往后院的小路拐角旁,也有一棵大樹,羽毛形狀的葉子組成寬大的樹冠,帶來一片陰涼,樹下站著一個清冷俊秀的青年,正微仰著頭,看著樹葉間漏下的陽光發呆。
他的身材高挑,只比一米八二的嘉華稍微低幾公分,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衣,黑色布褲,簡簡單單的衣物,穿在他身上,竟然說不出的好看服帖,黑白二色,也強烈地突出他冷冽瀟灑的氣質,帥氣的臉蛋,劍眉薄唇,只是臉色差了點,白得不正常,連優美的雙唇也是淡淡的粉色,幾乎和膚色沒什么差別,清澈的黑眸深處,流露出一絲脆弱迷茫,和外表的冷峻正好形成強烈的反比,就是這偶爾閃現的迷茫不安,深深地打進嘉華的心里,讓他突然涌現出強烈的沖動,想撲上去抱抱他,吻吻他。

 

保姆看他突然愣住不動,順著看了一眼,對他說:“那是你……哦,那是吳大姐的兒子。”
后奶奶的兒子?那就是老爸的異母弟弟,自己的小叔?
她的聲音驚動了俊秀青年,向這邊看了看,轉身離開了,帥氣瀟灑的身影轉瞬消失在別墅后面,讓嘉華多看一眼都別想。
“他也住在家里?”嘉華問。
“啊,原來不是,最近生了場重病,才回家來的。”
嘉華幾乎一把抓住保姆的手,立刻表示今晚就搬過來,他用最后一絲理智控制住自己,禮貌地告辭離開。

 


自己喜歡男人這個事實,嘉華是在大學里才意識到的,從小在部隊大院里長大,加上那時的教育,他認為和男孩子在一起玩才是天經地義,要是誰想和女生交往,遞個紙條,拉個小手什么的,那簡直就是道德敗壞的流氓,父母老師念都能把你念死。可到了大學里,周圍的男生個個象開了屏的雄孔雀一般去追求女生,他卻無動于衷,有女生倒追,他無可無不可地交往了幾天,發現實在沒趣,就此罷手,直到有一次,大家湊在一起看毛片,他才驚恐地發現,自己對里面強壯的男演員的興致要遠遠大于赤裸著身體,百般扭動呻吟的女人!

 

大二的時候,他鼓起勇氣去了GAY吧,偷偷摸摸地在洗手間里和人打炮,壯著膽子玩一夜情,如此這般,到了他畢業時,對自己的性取向已經到了不但接受,而且坦然自若的程度。

 

將來怎么辦,他不是沒想過,在這圈子混久了,他知道伴侶難找,有伴的都守身如玉,哪肯出來打野食,出來玩的,都是沒什么真心,只想玩玩的,到了年紀該結婚就結婚去,他掰著指頭算過,今年他二十二,滿打滿算,也只能玩到三十,老爸老媽非逼著自己結婚不可,在這八年里,要是找到合適的,就和他一起出國去,出國之后天高皇帝遠,老爸就管不著自己了,如果沒找到合適的,就找個女人結婚,反正打野食的已婚男人多得象天上的星星海里的魚,不差自己一個。

 

現在好了,剛到這里,正愁人生地不熟,連GAY吧的門往哪里開都不知道,天上居然掉下來這么大一塊餡餅!
他興興頭頭地回到朋友的住處,也不忙著收拾行李,先快活地鉆進浴室,把水開到最大,痛痛快快地嚎了幾嗓子。
他抓耳撓腮地等到晚上,才裝出沉痛的腔調給柯志強打電話,說房東臨時毀約,已經把他的房子租給一對急等著房子結婚的年輕人了,他為了成人之美,也不好多追究,只是現在沒地方住,問爺爺是不是還能搬過去。

 

柯志強一口答應,說了好幾句:“好,好嘛!做事就要替別人想想,你又不是沒地方住,要把房子讓給真正有困難的同志嘛!什么也別說了,今晚就過來!”
嘉華算是發現了,他這個爺爺,說話用命令句的機會絕對比疑問句多。
他連連答應著,還謙虛了幾句,說本來想明天過去,今天太晚,就不打擾爺爺了,可是人家兩口子已經搬了進來,自己倒能在地板上忍一宿,可是人家怎么辦云云,最后柯志強一聲斷喝:“馬上過來!”才打斷了他的話。

 

看著他唱著歌往樓下搬行李的快活樣子,朋友小李奇怪地說:“早上你還形容你的爺爺是老頑固,和他多說幾句話都能悶死人的那種,怎么見了一面就變啦?還搶著要搬過去?老爺子到底是怎么個形象啊?難道慈祥得跟肯德雞爺爺似的?”

 

嘉華只是嘿嘿笑,也不答理他,召了輛車把行李運上去,吹著口哨說聲拜拜,就此揚長而去。
到了南岳路27號,把行李搬進去,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柯志強站在門口,看著大包小包,稍稍皺了皺眉:“年輕人,怎么這么多東西?舍不得瓶瓶罐罐打不了勝仗嘛。”
“現在是和平年代,你還想打仗?”隨著這句帶著笑意的話,從螺旋樓梯上款款走下來一位風韻猶存的漂亮女性,大方地伸出手,親熱地說:“是嘉華吧?可盼著你來了,你就叫我……哎喲,你可叫我什么好呢?”

 

果然是基因優秀,帥哥的媽媽長得也這么漂亮,比自己天天一身軍裝的老媽看上去都年輕!烏黑的秀發,眼角淺淺的魚尾紋,清澈的黑眼睛和帥哥小叔的一模一樣,皮膚白嫩,笑起來更是迷人,雖然是在家里,一身裙裝也穿得整整齊齊。

 

“叫什么只是個形式,想這么多干嘛?”怕孫子不好做,柯志強搶先開口。“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吳麗桐,這是我孫子,嘉華。”
吳麗桐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你再這么死板板的,小心悶壞了孩子。”隨即又對嘉華笑著說:“累了吧?吃飯了沒有?到這兒就是自己家,可別客氣。”
“吃了吃了。”嘉華連聲說,看不到帥哥小叔出現,有點泄氣,但想了想,也不急在今天晚上,來日方長呢,客氣地說:“那,爺爺……奶-奶奶,我上去收拾行李了。”
“哎喲你這孩子,叫什么奶奶啊,我還怕你這么一叫,把我叫老了呢。”吳麗桐開心地笑了,“干脆,咱們各論各的,你就叫我一聲阿姨好了。”
柯志強在一邊故意板起臉:“胡說!那我不跟我兒子一輩了?!”
“咦?剛才你還說,‘叫什么只是個形式,想這么多干嘛?’的嘛。”吳麗桐惟妙惟肖地學著柯志強剛才的語氣,惹得一邊的保姆都笑了。
“哎呀,少軒怎么沒下來?”柯志強這才發現自己的兒子不在,“這么多行李,他也該下來幫幫忙啊,一天到晚躲在房間里。”
吳麗桐的眉毛皺了皺,委婉地說:“兒子身體不好,大概已經休息了吧。”
“唉,我也不指望他幫多大忙,可是嘉華今天第一次來,他也該來見個面啊。”
“爺爺,我自己能行的啦,不就是三樓嘛。”嘉華忙著說,“既然小叔已經休息了,就別驚動他了,明天不是一樣見面嘛,日子長著呢。”
他的話剛出口,樓梯上一抹修長的身影緩緩地走了下來,是白天見過的那個俊秀清冷的帥哥,仍舊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白皙的手指扶著黑亮的樓梯扶手,濃睫低垂,走到大家面前,低低地叫:“爸,媽。”

 

“你沒睡啊,正好,這是嘉華,你大哥的兒子,來咱家住,你們年紀差不多,也別叔叔侄子的了,就互相稱呼名字吧。”吳麗桐慈愛地摸摸兒子的額頭,轉而對嘉華說,“這是我兒子少軒,跟我姓的。”

 

“嗨,你好。”嘉華伸出手去,少軒略微抬了抬眼,帶點勉強地伸手和他握了握,白皙骨感的手指冷冷的,仿佛沒有溫度,在他手里只停留了幾秒鐘,就離開了,走到行李前面,默不做聲地拎起一只大箱子。

 

“少軒?”吳麗桐擔心地叫,柯志強雖然說:“沒事,小伙子生點病別嬌慣他。”一邊卻又擔心地看著兒子。
“沒事,我拎得動。”他淡淡地說,傾斜著身子,吃力地拎著箱子向樓上走去,嘉華立刻抓起離他最近的一件行李,飛奔著追了上去。
他們來回搬了三四趟,保姆也幫著拿了兩三件,這才全部搬完,大家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各自休息。
起初嘉華很怕少軒和父母一起住在二樓,看見他和自己一起上了三樓,心情飛躍著高興起來,笑嘻嘻地搭訕:“少軒,今天真謝謝你。”
“不謝,應該的。”少軒的語氣仍然是那樣淡淡的,和人一樣冷冽,難于親近。
“哪能呢,明天我請你出去吃飯吧?我剛來,還不知道哪跟哪呢,你帶我四處轉轉?”嘉華不死心地邀約。
“再說吧。”少軒依舊是淡淡地回答,可是給人的印象就是,他完全是出于禮貌才沒有一口回絕。
嘉華仍舊沒有死心,在少軒握住他對面的門把手的時候快活的叫:“喔!你住我對面啊?我可不可以進去參觀一下你的房間?”
“沒什么好看的。”少軒這次回絕得堅決,“早點睡吧,晚安。”說著,推開門走了進去,立刻又在身后關上,嘉華連一眼都沒看到。
他無趣地走回給自己安排的房間,行李散放在地上,房間不小,還帶著附設的浴室衛生間,只是布置也幾乎是八十年代的,不說沒有地毯什么的,連床單的花色都很老土,不過今天已經很晚了,他也不打算再換,就這么將就一晚上吧,明天再給它重新布置一下,來個舊貌換新顏。

 

帥哥住我對面耶,現在他也睡下了吧?反正離自己正式上班還有幾天,趁機和他親近親近,怎么說我們也是一家人嘛,他臨睡前這樣想。

 

 

 


2
本來嘉華在假期里已經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可是這畢竟是在爺爺家的第一天,還有自己的帥哥小叔在,不想給大家留下壞印象,他早早就爬了起來,沖到樓下的時候,八點不到,柯志強坐在桌邊,早餐還沒上桌。

 

“爺爺早。”他打著招呼在對面坐了下來,餐桌倒是挺大,很襯裝修得帶點歐化的餐廳,和椅子是一套,扶手的雕花已經磨得相當平滑,看上去有年頭了。
“嗯,早飯我們都吃油條豆漿,你奶--麗桐習慣牛奶,你反正在這里住,想吃什么就對小黃說,別跟爺爺客氣啊。”柯志強看樣子對他能這么早起床印象很好,和顏悅色地說話。
“啊,我不挑食的,什么都好。”嘉華乖巧地說,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吃早飯的習慣,自然什么都好。
這個時候吳麗桐也下了樓梯,換了一身裙裝,照樣高貴典雅,看見他,笑了:“昨天累了一天了,怎么也不多睡一會兒?還習慣嗎?缺什么跟老黃說就行了。”
“阿姨早,我習慣早起啦,房間挺好的,什么都有。”嘉華睜著眼睛說瞎話。
保姆給大家盛上豆漿,倒上牛奶,油條,荷包蛋,面包也都上了桌,柯志強有些不滿地問:“少軒還睡著?他又不吃早飯了?”
吳麗桐責怪地看了他一眼:“兒子低血壓,早上起不來床,醫生都這么說,你偏要挑刺,你這個人,怎么就不相信科學呢。”
“什么低血壓,起不來床無非就是懶,還有科學依據了?”柯志強繼續不滿,可是聲音卻低了下去:“吃飯吃飯。”
“爺爺,阿姨。”嘉華咬著一口油條,含糊不清地說:“我才來,周圍都不熟悉,等會兒我想各處走走。”
“好啊。”吳麗桐欣然說,“這里環境很好的,就是沒什么商店,散步是再好不過的了。”
“我不認識路啊,能不能讓少軒給我當向導?”
“他一天到晚悶在家里,出去走走也好。”柯志強拍板決定,吳麗桐似乎想說什么,也只好改口:“他起得晚,要到中午呢。”
“那正好啊,我還要整理行李,下午吧,下午我們出去轉轉,回來正好吃晚飯。”嘉華趁熱打鐵,敲定了時間。
“行啊,你們年輕人在一起,也有東西要談,省得面對著老家伙,聽教訓。”吳麗桐笑著對嘉華說,“少軒不愛說話,倒不是對你有什么看法。”
嘉華含著油條連連點頭,喝了一口豆漿又說:“阿姨,這餐桌真不錯,是桃心木的吧?有年頭了,這時候現買的,都沒這么大氣。”
“哎?你眼光真不差。”吳麗桐笑逐顏開地說,“這可是解放前從上海特別定做了的,樓上樓下,滿堂家具呢。”說著帶點惋惜地說,“還有橡木的,款式都是當時歐洲頂流行的,可惜,動亂年代,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難得跟這里的環境挺陪襯的。”嘉華已經把最后一口油條吞下了肚,正在喝豆漿。
“這餐廳沒怎么動過,別的地方在我們搬進來的時候已經聽當家人的意見,都改過啦。”吳麗桐瞥了柯志強一眼,“后面滿園的玫瑰,都給改成菜地了。”
“咄!玫瑰那玩意兒,好干什么用?還沒月季開得大,還得費勁伺候它,改成菜地怎么了?這幾年咱家的菜錢不是省得多嗎?我是農民出身,就愛種個什么能吃的,自給自足!”
“你別又給我講這套生產論啊,又不是南泥灣開荒的時候,現在拉動內需才能帶動經濟發展,每家都象你,自己種菜,國家不就又回到小農經濟上去了嗎?死腦筋,老古板。你就差在院子里養頭豬了!”吳麗桐的表情只可以用嫵媚來形容,嘉華看得都是一呆。

 

“我上次說要養雞,你不是不讓?”
“你還真敢養啊?我跟你說,雞進了門,我走。”吳麗桐假意薄怒道,“讓你住雞棚去!”
柯志強哼了一聲:“資產階級的小姐脾氣,改也難。”
嘉華好奇地聽著他們老兩口的斗嘴,情不自禁地笑了,覺得老人就跟小孩子一樣,有趣得很。也許,住進來是他作出的正確的選擇。

 

他花一上午的時間,草草把緊急使用的生活用品拿出來擺放好,保姆不是沒有給他準備,可是在浴室里除了一塊廉價茉莉香皂就是一罐海鷗洗頭膏,他嘩啦啦地把自己的沐浴液洗頭水護發素全都擺好,看上去才有了幾分樣子。

 

床單被套都換過了,床是木板床,硬硬的,還好他在學校也是睡木板床的,倒也沒有什么不習慣,衣柜里的衣架太少了,他的衣服都掛不開,下午得再找保姆要多幾個,筆記本電腦也拿出來了,四下找了一圈,沒找到網絡接口,也是,在這么個時光倒流八十年代的家庭里,能聽說上網這東西嗎?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他興沖沖地蹦下樓來,果然,少軒在座,換了件灰色襯衫,更襯得皮膚白皙俊朗,看見他,冷淡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嗨!”嘉華可不管他那一套,嬉皮笑臉地緊挨著他坐下,“下來也不叫我一聲,我還不知道咱家什么時候開飯呢,爺爺這軍人脾氣,該不會我遲到了就軍法從事,不許吃飯了吧?我老爸就在家里飯廳門上貼了就餐時間呢!誰遲到了真要挨訓的。”

 

他半真半假的語氣把柯志強和吳麗桐都逗樂了,少軒淡色的薄唇微微彎出了弧度,表示他也笑了。
保姆端上菜來,四菜一湯,清炒雞毛菜,咸菜黃魚,紅燒排骨,蘑菇肉片,冬瓜海米湯,談不上豐盛,但也決不減慢,一邊給嘉華盛飯一邊慈祥地嘮叨,“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口味有什么特殊的話就只管說,家里的青菜都是自己種的,種類少,還想吃啥上街就買得到……”

 

嘉華帶著一臉乖寶寶的笑容,雙手接過堆成小山的飯碗,說聲謝謝黃姨,下次我自己來,說著挾起一塊排骨,大大地咬了一口,連稱好吃。
全家人面前都擺上飯碗了,就是少軒的面前什么都沒有,他垂著頭,拿起筷子,靜靜地看著離他最近的一盤清炒雞毛菜,黑眼睛里平靜無波,誰都看不出來他在想什么。
保姆最后進廚房給他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來,清湯里窩著一卷銀絲,上面灑了些青菜末,少軒默默接過,放在面前,輕輕吹著氣。
“少軒胃不好,前段日子又因為太忙了,累成了胃出血,醫生說了,多吃點面食好。”吳麗桐輕聲對嘉華解釋,“來,吃吧,多吃點。”
胃出血?怪不得他的臉色這么差,可是,既然身體虛,就該多吃點蛋白質補充營養啊,這清湯青菜面,能補成什么樣子?哎呀,昨天還讓他搬這么重的行李!
嘉華心里后悔,嘴上一口不放松地吃喝,時而瞥一眼身邊少軒的動靜,他拿著筷子,白皙骨感的手指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他真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咬住,輕輕用牙齒玩弄著他的指尖,舌頭慢慢地舔吮著,吸弄著……

 

“撲”地一聲,他響亮地吐出一根排骨。
相對而下,少軒要安靜得多,他靈巧地用筷子卷起面條,轉幾轉,晾涼之后,慢慢送進嘴里,嚼幾口,咽下去,從頭到尾,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吃兩口,捧起碗,默默地喝口湯。
“少軒啊。”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吳麗桐開口說,“嘉華剛來,下午你陪他出去轉轉吧?你也別老悶在家里,出去散散心,回來都快一個月了,除了醫院你還哪都沒去過呢。”

 

少軒沒有馬上答應,嘉華立刻見風轉舵:“不用了,阿姨,我一個人也可以的,就是可能不太認識路,萬一回來晚了……”
“好,我去。”少軒一口截斷了他的話,低頭把最后一口湯喝完。
三十分鐘后,他們兩人站在了南岳路上。
“你想上哪兒去?”少軒雙手插在褲袋里,淡漠而疏離地問。
“隨便走走吧,我也不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嘉華很開心地說。
少軒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轉身開走,嘉華愣了愣,急忙大步跟上,挖空心思地找話跟他說。
很快他就沒精神說話了,少軒的步子邁得又大又快,他幾乎要一溜小跑才能跟得上,更別說還要找話題,少軒能回答的也不過一兩個字,很多時候都是“嗯。”“唔。”
上午就忙了一上午,下午還有這樣的急行軍,嘉華實在受不了了,停下腳步,雙手扶著膝蓋,呼呼地喘著氣:“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歇一會兒吧?!”
他喘了兩口氣,抬眼看少軒站在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本來白皙的臉色此刻泛起了淺淺的紅暈,額頭上微微地冒著一層汗珠,也在喘氣,多少破壞了一點他那冷冽的氣質,不過卻更加迷人,嘉華恨不能這就撲上去壓倒他。

 

不妙!自己是不是有些欲求不滿,太饑渴了?嘉華立刻醒覺過來,腦子里都想些什么啊,就算是自己想上他,也得慢慢來,這么急,嚇跑了怎么辦?
也許是野獸般的直覺吧,他從第一眼就開始懷疑,這個時候更是千百倍地認定了:少軒,是和他一樣的人!都對男性有興趣!
喘過氣來之后,他直起身子,笑著說:“別走這么快啊,我只不過出來隨便溜達溜達,沒什么目的的,不去趕集。”
他的俏皮話并沒有讓少軒放松,黑眸閃了兩下,難得終于開了金口:“那你在前面走吧,想回去的時候對我說。”
“哎哎,別生氣嘛。”嘉華笑著上前借機去搭他的肩頭,卻被少軒敏捷地閃開,他無所謂地攤開手,“開個玩笑的,你要是不愿意陪我,咱們回去好了。”
“虛偽。”少軒淡色的薄唇里吐出兩個字。
“什么?”嘉華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這人真虛偽。”少軒輕蔑地說,“心里想什么,嘴上偏偏要反著說。”
“哪有啊。”饒是嘉華老臉皮厚也不禁一紅,“你什么都不說,我哪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是不是特別不愿意陪我出來?”
他作出誠懇的樣子:“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這人心粗,特別不知道好歹,經常無意中得罪人……不管怎樣,我先給你道個歉,好吧?對不起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也要誠懇地道歉,這一招除了對老爸不靈,對誰都靈。
果然,少軒有點不知所措,看看他,勉強地說聲:“算了。你剛來,能干什么……你還想去哪兒?”
“我說了就隨便轉轉,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這里風景真不錯。”嘉華打蛇隨棍上。
少軒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隨你。”
他們在街心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嘉華舒展地伸開雙手雙腿,右手暗暗地搭在椅背上,從后面把少軒控制在他胳膊的范圍內,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奇怪,爺爺大小也是個將軍了,怎么不住軍區大院里?當然這兒的環境好啊,得算黃金貴族地區了吧?”

 

“房子是我***。”少軒簡單地說。
“嘎?!”嘉華吃驚地瞪圓了眼睛,在這么好的地段有這么一棟小樓的人居然是吳麗桐?和父母嘴里那個女大學生貪慕虛榮嫁高干的版本不同嘛!
“很奇怪?”少軒稍帶諷刺地問,并不看他,“我外婆家反對他們結婚,最后沒辦法,按老規矩,沒給嫁妝,給了棟房子,那時剛平反,落實政策,也來不及收拾,當時沒住,爸爸退休之后,就過來了。”

 

乖乖,不給嫁妝,給房子……夠氣派的啊,按說阿姨這條件,不管在當時還是在現在,找對象不難啊,為什么偏偏看上爺爺了呢?就算爺爺是高干吧,當時也五十多歲的人了啊!
“爸爸退休之后,媽媽跟他說了,不許把他那些司機,車子,勤務兵,再留在家里,以前是工作需要,現在退休了之后就別想了,所以才請了黃姨。”少軒聳聳肩,“我媽就是這個脾氣,怕人說閑話,當時都說我媽是看上我爸的地位才嫁給他的,她一氣之下,干脆讓我跟她姓吳。”

 

原來如此,嘉華驚訝之余又有些奇怪,這些事,父母從來沒跟自己說過,還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哎,少軒,你平時都干什么?看你關在屋子里,都不出來走走。”嘉華換了個話題。
“我?沒干什么,醫生說我要好好休息,我也就是看看書。”少軒淡淡地說。
“看書?喜歡看什么書?我那兒什么都沒有,晚上到你那兒找兩本書看看?”
少軒有些別扭地微側過身去:“再說吧。”
“別呀!房間里連個電視都沒有,我一個人干什么哦。”
“樓下客廳有電視。”
“那更糟,現在這些男男女女的偶像劇,辮子劇,讓老爺子看見我看這個,還不氣出個好歹的?家里又不能上網,你知道這附近,哪里有網吧?”
“我不上網,也不知道。”
嘉華懷疑地打量著他:“別騙我呀,如今社會,還有不上網的?爺爺就算落伍,你不該啊,大學里你沒上過網?工作的時候呢?”
少軒似乎想說什么,黑眼睛閃爍了一下,改了口:“以前我不住家里,所以這附近有沒有,我不知道。”
“哦?那你以前在哪兒工作?”嘉華興致勃勃地問。
少軒輕描淡寫地說:“大連,不過已經辭職了。”
“大連好啊,可以吃海鮮,我們有個大連的同學,說起海鮮來都一串一串的,饞得我流口水,又吃不到呢!十一黃金周,咱們去大連旅游吧?吃個夠本,哦,到時候我的工資也該發下來了,放心,不會要你請客的啦,我們AA制好了。”

 

輕輕地挑動嘴角,笑了笑,少軒語氣淡然地說:“我的胃……怕是一輩子也吃不了海鮮了。”

 

他們下午四點的時候就回了家,黃姨摘了一臉盆熟透的葡萄,洗干凈了放在院子里讓他們自己吃,嘉華正好又熱又渴,歡呼一聲就坐在冰涼沁人的石墩子上,左右開弓地往嘴里塞。
少軒本來想上去,禁不住他死拉硬拽,只好也坐下來,摘了個葡萄,放進嘴里,過半天,才把皮和籽吐出來。
“這葡萄真好吃!什么品種?”嘉華吃的滿嘴流汁,胡亂地用手臂擦了擦就又去拿下一串。
“誰知道,都是爸自己弄的。”
“我老爸要是退休之后也能歸隱田園就好了,我將來也有葡萄吃。”嘉華笑得一臉燦爛,在任何人眼里看著都是天真無邪。
少軒仍是淡淡的,沒什么反應。
晚飯是米粥,饅頭,黃姨說一三五饅頭,二四六花卷,星期天吃餃子或者鍋貼,幾碟小菜,鹵牛肉切片夾饅頭。
少軒還是一碗清湯青菜面,嘉華看著不忍心,夾了塊牛肉遞過去,被他用筷子擋住,低聲說:“我不吃葷的。”
“怎么,齋戒啊?”嘉華根本不相信他的話,硬要塞過去,吳麗桐溫和地出聲制止:“嘉華,你隨他吧,醫生說了,最好不要吃油膩的東西。”
哪個醫生說的啊,連鹵牛肉都不能吃嗎?嘉華悻悻然地收回筷子,把牛肉塞進自己嘴里。
真奇怪,不就是個胃出血嘛?再說聽他的口氣,也過了一個月了,怎么就什么都不能吃呢?這樣下去,天天清湯青菜面,營養怎么才能跟上,身體什么時候才能好?
吃過晚飯之后,少軒立刻上樓,嘉華也沒有多呆一分鐘,抓了串葡萄就跟著他上去了,吳麗桐在后面笑著說:“到底是年輕人有共同話題,你看,才一天,兩人就熟了。”
上了三樓,少軒擰開自己房門,剛要進去的時候,嘉華已經用一只腳抵在了門縫里,活潑地笑著說:“能不能參觀一下你的房間?”
“沒什么好參觀的。”少軒眉間掠過一絲慌亂,嘉華看了更不放過,嬉皮笑臉地說:“哎呀,別小氣了,我就借兩本書,睡覺前看看,好嘛,好嘛。大不了你等會兒上我屋里,喜歡什么僅管拿。”

 

說著他硬擠了進去,少軒無可奈何地跟在后面關上了門,開燈。
這間房間和對面他的那間格局差不多,連床擺設的位置都一樣,床單被套也是那么樸素的花樣,書柜上擺著滿滿的書,還有幾艘艦船模型,墻上釘著張中國地圖,最吸引嘉華的是,桌面上居然還擺著一臺筆記本電腦。

 

“什么牌子的?哎呀,慚愧,我不支持國貨,這個牌子我沒聽說過……哇,這配置,也有點太過時了吧?”
“放下!”少軒一個箭步沖過來,從他的手里奪下了電腦,雙手按在上面,警惕地看著他。
嘉華有點尷尬,嘿嘿地笑著說:“我就是看看,不會給你弄壞的……”
少軒也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稍微松開了手,不自然地說:“對不起。”
“哪里,亂動你的東西,是我不對。”嘉華爽快地認錯,“我學這個的,看見就忍不住……哪,我那兒也有臺筆記本,做畢業設計的時候剛換的,原裝IBM,反正我馬上就要攢臺機了,到時候你僅管拿來用。”

 

“謝謝,不用了,我這臺還能用。”少軒的目光落在老舊的筆記本上,一絲脆弱閃過清澈的眸子。
“客氣什么啊,咱倆誰跟誰,就這么說定了啊。對了,我是來借書的。”嘉華決定不再就計算機問題糾纏下去,走到書架前面,大多是中國艦船中國軍事一類的合訂本,只是看時間,都是起碼五六年前的了,他可沒興趣翻老書堆,剩下的也大多是軍事書籍,看的次數挺多,都卷了邊,也都挺老舊的,唯一比較新的是一本英漢辭典。

 

他翻了半天,沒一本感興趣的,自嘲地說:“看樣子我的愛好和你真不一樣,別說小說了,就沒有一本例如成功之路,經世之道什么的?”
少軒搖搖頭:“我沒興趣。”
“我就知道。”嘉華撿起自己剛才為了看電腦丟在桌面上的葡萄,一邊往嘴里送一邊走出門去,“明天要不要我過來叫你?早上你老是起不來,睡懶覺倒沒什么,胃空太久了又要出毛病。”

 

“不用了,謝謝你,我有低血壓,起的猛了會很不舒服。”少軒婉言謝絕。
“慢慢習慣了就好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起那么晚吧?看你將來怎么找工作,哪個老板愿意雇上午不上班的雇員唷,除非是SOHU一族……哎,我忘了問你了,你哪個專業畢業的?”

 

迎著他感興趣的眼神,少軒關上了門:“晚安。”

 

 

 


3
離正式報到還有一周,本來依著嘉華的性子,反正沒事,早就樂不得地跑到公司熟悉業務,聯絡感情了,可是現在,他每天一睜眼想的就是少軒,象被拴住的猴子一樣,想都不想往外跑,本來少軒出現的時間就不多,要不是他死纏爛打,就連一分鐘的相處時間都別想有,再往外跑?做夢見面啊?

 

連攢機的事,他都交給了朋友:“小李?!給弟弟我攢臺機,你拿筆記一下配置啊,奔四,1G內存,硬盤120G,顯卡…………五千塊錢,給我搞定啊。”
電話那頭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五千塊?你怎么不去搶啊?我又不是比爾蓋茨的親爹,那樣我一分錢不要你的,贊助你十臺八臺都行。”
“少廢話,攢機還花多少啊,我還等著你給落個打印機掃描儀數碼相機什么的呢,頂少也得給我弄幾套軟件,電腦桌電腦椅就更不用說了,就這么說定了,哥們發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請你吃飯!”

 

第二天,送貨的隊伍就上門了,嘉華親自動手,開箱,裝機,調試,裝軟件,晚上就可以用了,吳麗桐看得嘖嘖稱贊:“看嘉華這孩子,多能干,這么復雜的高科技產品,他弄起來,跟玩似的。”

 

柯志強心里高興,臉上只淡淡地說了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就要個自己動手干的精神嘛。”
嘉華硬拉著少軒幫他的忙,其實也就是坐在旁邊,幫著遞遞東西什么的,可不敢再讓他干搬東西的活兒,一直忙到晚上,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不過柯志強特批了:他們是為了工作耽誤吃飯的,屬于特殊情況,黃姨可以給他們單做。

 

“你還吃面條?”嘉華問少軒,“那我也跟著你吃面條好了,省得再麻煩,你坐著,替我試試機子,我下去端。”
“我們還是下去吃吧?”少軒有點猶豫。
“忙到現在,你不累呀?兩碗面條而已,又不是七個碟子八個碗的,我一個人就能端上來,坐著吧你啊!”
他跑下樓,到廚房里,保姆聽說了,立刻燒水下面,家里有個天天吃面條的少軒,掛面是現成的,準備好兩個碗,在其中一個碗里放了醬油,雞精,榨菜丁,蝦皮,蒜末,挖了一小勺不知什么醬,滴上香油,切好青菜,面條快熟的時候,放下去稍微一滾,隨即盛起來,分到兩個碗里,剩下的水打了個荷包蛋,加上切片的鹵肉,全都放到嘉華的碗里,用托盤端好,叮囑他小心拿。

 

嘉華看著自己的一碗加了那么多料,香氣撲鼻,看一眼就胃口大開的面,再看看旁邊給少軒的那一碗,寡油少鹽,就是單純的面湯,一卷面條委委屈屈地窩在里面,連上面的青菜看著都沒精打采的樣子,心里疑惑,少軒是不是后媽生的啊?怎么同樣是面條,待遇差別都這么大?

 

“黃姨。”他裝作不滿撒嬌的樣子,“你也太偏心了,看你給少軒的這碗里,又是肉又是蛋的,看我這碗,嘖嘖!”
“小鬼頭!”黃姨在心里早就把這個爽朗陽光的大男孩當成自己的子侄一樣地看待了,笑瞇瞇地說,“這碗是你的,這碗什么都不加的才是少軒的。”
“這不好吧?”嘉華故意沉思著說,“我知道黃姨你疼我啦,可是差別也不能太明顯,少軒看見了,不高興怎么辦?”
“你們兩個我都一樣疼唷,少軒不是不能吃油的嘛,他跟我說過兩次了,一開始我沒記住,放了點香油,結果又害得他胃疼,連晚飯都沒吃,從那之后,我可記住了,給他做飯,越簡單越素凈越好。唉,現在的病都挺奇怪的,富貴病就是多,之前哪家有個病人還不是緊著他吃好喝好的?”黃姨絮絮叨叨地刷著鍋,“拿上去吃吧?還等什么。”

 

“黃姨,是少軒自己說,吃飯要素凈的嘛?”嘉華一邊端起托盤來一邊說。
“可不是嘛,每次去醫院回來都這么說的。”她繼續刷著鍋。
嘉華越想越不對,端著面條上了樓,少軒背對著門,保持著他臨走的姿勢,面前的電腦屏幕上,正在運行著飛行曲線的屏保。
“面來啦!”他大聲吆喝著,學著跑堂的一溜小跑,故意把加料的那一碗放到少軒面前。
“你要坐這兒?”少軒很自然地站起來給他讓座。
“你坐你的,我坐這兒。”嘉華把剩下的一碗放到自己面前,故意說:“黃姨的手藝就是好,這面香的我直流口水。”說著挑起一筷子面,飛快地塞進嘴里,差點沒吐出來,除了淡淡的咸味,什么味道都沒有,簡直難以下咽。

 

“你拿錯了,這碗才是你的。”少軒淡淡地說。
“都一樣啦,湊合著吃吧。”嘉華辛苦地咽下嘴里的面,打著哈哈說。
少軒的黑眸定定地看著他,嘉華被他看得心里直發毛,舉著筷子,僵在那里。該不會吃了他一碗面,他就過來揍自己一頓吧?
“我去睡了。” 少軒什么也沒做,只是用和平時一樣冷淡的語氣說了句‘晚安。’轉身欲走。
“哎!哎哎!”嘉華立刻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攔住他,陪著笑說:“開玩笑,開玩笑的!別生氣啊,對不起對不起,面還給你還不行嗎?你的胃不好,餓著了容易傷身體。都怪我不好,是我不對,我不該亂開玩笑。”

 

他連聲道著歉,少軒的臉色也和緩了下來,瞥了一眼面碗:“你都吃了一口了。”
“我下去再給你下一碗?要不,你也吃我這碗里一口?”嘉華只差在后面搖尾巴了。
少軒不由淡淡地一笑:“三更半夜的,算了,別費事了,”
他走過去拿起那碗被嘉華吃過一口的面,慢慢地,安靜地開始吃。
嘉華松了一口氣,眼珠一轉,故意挑動著碗里的面條,底層調料的香味濃濃地散發出來,一邊挑,一邊偷眼看著少軒可有動靜,他就不相信了,吃著那樣寡淡的面,聞著自己這邊的香味,少軒就一點反應都沒有?!

 

可是少軒就是一點反映都沒有,低垂著濃密的睫毛,眼睛只看著碗里的面,熱氣霧騰騰地升起,把他的臉映的模糊不清,淡粉色的唇因為熱湯的緣故,比平時多了幾分血色,誘人的嫣紅。

 

他吃了我的口水了……嘉華滿腦子里就只剩下這個念頭。

 

“爺爺,咱家也上網吧?”嘉華笨手笨腳地包著餃子,本來好好的面皮給他捏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一邊沒捏住,里面的餡探出頭來,他又捏了一小塊面皮貼在上面,怪模怪樣地放在一邊,自己看了都要笑。

 

“上網?這個想法很古怪嘛。”柯志強坐在一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上網是不是就是看看新聞……發發信什么的?家里有電視,訂的報紙,門口就是郵局,要上網干什么?”
“哎呀,爺爺,你不知道,網絡已經是現代社會的主流媒體啦,沒有上網的人,肯定會被社會淘汰的,就比如說吧,我在網上給在美國的朋友發封E,幾分鐘他就能收到,花不了幾分錢,要是寄信,該花多久?還有啊,網上什么資料都有,要查什么資料都有!比圖書館還強,再說了,這就是我的工作嘛,沒有網絡,我怎么工作啊。”

 

為了和少軒相處,他居然硬挺了一個星期沒上網,這要是給宿舍的兄弟們知道了,怕不要驚呼‘世界末日!’他們曾經開玩笑地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網絡突然消失,再也不能上網了,全中國總有三分之一的男大學生會用鼠標線把自己吊死在宿舍里。

 

“工作?哦,對對對,那就裝吧。”柯志強點點頭,“小黃,上網這個東西歸哪個部門管?我等會兒給他們打個電話,落實一下。”
“得啦。”吳麗桐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說,“你指揮指揮我還行,指揮電信局那幫子懶蟲,還差點,明天我自己跑一趟吧。嘉華,你洗洗手歇著去。”
“阿姨我不累。明天我去就行,我有個學長在電信局,找他幫忙可以快點。”
“我知道你不累,可是別糟蹋東西啦,你包的餃子下鍋全都得散了。”吳麗桐笑著說,“男孩子都這樣,干不來這個的,去,陪爺爺說話去吧。”
柯志強看著嘉華洗了手乖乖地坐到自己面前,有些責備地看著他說:“不要一辦什么事情就想著找關系,走后門,就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老百姓,按規定來?年紀輕輕的,怎么就學成了這個樣子?現在社會是比較復雜,可是也不能沒覺悟嘛。”

 

“老爺子,你就少說兩句吧。”吳麗桐怕嘉華臉上不好看,搶著說:“嘉華也不過去找個同學,又沒請客送禮,再說了,咱不就想著能辦快點嘛,錢一分都不少交,又不是讓人給家里安兩條線,有什么后門走啊。”

 

“你不懂。”柯志強一板一眼地說,“就因為他還小,更不能讓他養成這種習慣,否則以后就不得了了。”
“爺爺,阿姨,你們誤會了,其實裝線上網這些我自己都會,明天我去交錢買來東西,跟學長說一聲,自己裝起來就行了,不占他們時間和工作量,也算給一線的工人師傅減負啊。”嘉華趕緊解釋。

 

“唔。”柯志強不說話了,繼續看他的報紙。吳麗桐眉開眼笑地說:“哎喲,嘉華真是能干,這種事你自己也會啊,想當年我們剛搬來的時候,申請裝個電話,差點跑斷了我的腿喔。就是包餃子的手藝差點,看,這個還沒下鍋,已經開口了。”

 

嘉華不好意思地傻笑,柯志強給他解圍說:“散了就散了吧,你當時不也不會包餃子?下出來就是一鍋汆丸子片兒湯,我還不是照吃。”
“我也就叫你吃了幾頓片兒湯吧?后來不都是餃子了?”吳麗桐薄嗔道,“男孩子不是干這個的,你忘了,少軒小時候,教他包餃子,他盡用面團捏什么飛機大炮船,到現在還不是不會。”

 

“我的兒子,不玩這些玩什么……這孩子怎么還沒起來啊?都十一點了。”
“我上去叫他!”嘉華自告奮勇地站起來,開玩笑!有這等奉旨行事的美差,搞不好還可以看見少軒的睡相呢!
他幾步沖上三樓,竭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跳,輕輕走到少軒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
隔音效果挺好,什么都聽不見。
他鼓了鼓勁,抬手敲了敲門,不等回答,立刻擰住門把手一推!
沒動,門是關著的。
徹底地死了心,嘉華無奈地繼續敲門:“少軒?!少軒!吃飯了!爺爺叫你下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門開了,少軒出現在門口,衣著整齊,不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清俊的面龐上帶著微微的倦意,低聲說:“我這就下去。”
“昨晚睡得不好啊?”嘉華關心地問,昨晚上他強拉著少軒和他打游戲,不到九點少軒就說累,回去睡覺了,為什么精神這么不好?
“嗯,胃又疼了。”少軒簡短地說,想出來,整個房門卻被嘉華的身體擋得嚴嚴實實的,他吃驚地抬眼看了嘉華一眼,清澈的黑眼睛冷冽照舊,可是在黑眸的最深處,卻藏著更深的迷茫不安。

 

嘉華的心蓬蓬亂跳了好幾下,情不自禁地問:“要不要緊?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少軒把目光移開,很平靜地說:“現在好多了,偶爾才發,不要緊的。”
“你沒事吧?”嘉華忍不住把心里的疑問全都說了出來,“說是胃病,就該好好養著啊,我媽就是醫生,我也從來沒聽說過胃病連油都不能吃的,不加強營養,身體怎么會好呢,看你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離病好還早著呢,是不是你看的醫生胡說啊,要不,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換個醫生看看。”

 

“不用了。”少軒低聲說,從他身邊擦了過去,一股夾帶著淡淡茉莉香皂的清爽味道飄進嘉華鼻腔,讓他一愣,木木地任憑少軒擠開自己的身體走出去。
味道都那么好聞……和之前那些床伴濃重的汗味刺鼻的香水味要好聞多了。
少軒走到二樓的時候,正好聽見吳麗桐壓低了聲音再說話:“老爺子,你也夠偏心的,少軒幾年前就說要上網,你也沒答應他,現在好,孫子一說,你就答應了,你是不是老了老了,覺得有點念舊啊?”

 

“嘁!”柯志強很不以為然地說,“那怎么一樣,嘉華不是干這種特殊工作的嗎?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讓他上,少軒上網干什么?他那個工作,要上網干什么?哎,老婆子,說起來……”

 

少軒不想再聽下去,故意加重了腳步,吳麗桐立刻換了話題:“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許叫我什么老婆子!你這稱呼就不能改改!我還不老呢!”
“不叫你老婆子叫什么?叫打鈴還是打鐘的?我又不是蔣介石,你也不是宋美齡嘛,哦,少軒起來啦?正談你呢。”
吳麗桐搶過話頭:“少軒,今天媽特地給你和了西葫蘆的素餡,包了點,和大家一起吃頓餃子吧,就別吃面條了。”
“又搞特殊化。”柯志強喃喃地說,“光知道管著我不讓吃肉。”說著把報紙翻過一頁。
少軒下意識地看了父親一眼:“別麻煩了,有面皮給我下一碗就行了。”
“我都包上了,你就吃幾個吧。”胖胖的黃姨利索地收拾著桌面,“黃姨看著和的餡,一點葷的,一點油都沒加!連五香粉我都沒加,你放心吃!絕對不會有事。”
少軒勉強地笑了笑:“謝謝黃姨,謝謝媽。”
“慈母多敗兒。”
“他黃姨!把肉放回冰箱里去,咱晚上改吃粥了!”
“不要動不動就打擊報復嘛,已經定好的計劃也不要輕易變動嘛,否則影響很不好的啊。”
熱熱鬧鬧中,熱騰騰的餃子上桌,大家坐下來吃飯,照例,嘉華大大夸獎了一頓黃姨和吳麗桐的手藝,大口大口地吃著,引得她們眉開眼笑,少軒還是和平時一樣,靜靜地坐在他旁邊,慢慢地把餃子往嘴里送,他面前是專門的一盤素餡餃子,到大家都吃完,他那里還剩下多半盤。

 

老兩口吃完飯上樓了,嘉華本來已經撐得直打嗝,看見少軒也放下碗不吃了,倒起了好奇心:“我也嘗嘗素的。”說著也夾了一個,咬了一口,咬牙皺眉地生咽了下去,“乖乖,從來沒吃過這么難吃的餃子!”

 

松散的素餡,沒有肉或雞蛋的粘合,進了嘴就是菜渣一樣的感覺,除了鹽,又沒有任何調料,難為少軒是怎么吃得下去的。
“我的天,你是怎么吃下去的?”嘉華含著半個餃子沒處放,最后還是一狠心吞了下去,“我要餓幾頓才能吃下去呢!”
“特地給我包的,不吃不好。”少軒的語氣表明,他也不能欣賞面前的食物。
“吃完了嗎?”黃姨恰好這時候從廚房里走出來,“說什么哪?”
“沒說什么!”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少軒另外又加了一句:“黃姨,有面湯嗎?我喝點消食。”
“有啊,原湯化原食,吃完餃子,喝點面湯最好啦!你不是說,在部隊里吃餃子,都喝不上面湯嘛,家里可盡著你喝啦!”
一共也吃了不到二十個餃子,消什么食啊!嘉華正在為少軒抱不平,耳朵忽然一動,什么部隊?
“你當過兵?!”他驚喜交加地問。
少軒的眉毛微微動了動,淡淡地說:“以前當過。”
“現在轉業了是吧?”嘉華想想也是,柯志強的所有兒女,都當過兵,自己老爸,二叔,三叔,小姑,全都是軍隊出身,連自己老媽,二嬸,三嬸,姑夫,也都穿過軍裝,到了自己這一代,也有幾個軍校畢業的,要不是自己當時打死不聽老爸的命令,只怕現在也是一身軍裝了,“其實軍隊很好啊,待遇好,有保障,你怎么就轉業了呢,憑爺爺的牌子,提干升級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少軒白皙骨感的手指端著盛湯的碗,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接著很平靜地說:“沒人知道我是爸的兒子,我只是個普通人,什么事都按規定來。”
“唉,我明白,爺爺啊,和我老爸一樣,特別膩煩這個,我要是打著軍區司令官公子的旗號在外面招搖,回家就得被他活活打死,理解,理解!”
怪不得在少軒的身上總是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原來和老爸,爺爺,堂兄弟一樣,他也當過兵啊,軍隊里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你有穿軍裝的照片沒?給我看看。”帥哥穿上軍裝,殺傷力增加一倍,這是嘉華的親身體驗。
“沒有。”
“別小氣啦,怎么可能沒有!有團體照也行啊,我看看你穿軍裝什么樣子,哎!哎!少軒!別走啊,等等我!”

 


穿軍裝的照片……少軒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謹慎地鎖上門,慢慢地坐到桌前,輕輕打開了筆記本電腦,一陣機器太古舊了才發出的強大噪音之后,操作系統的界面出現了,風扇大聲地轉動起來,時斷時續。

 

他打開一個文件夾,選了幻燈,里面的圖片一張張地在眼前晃過,單人的,雙人的,學生時代的,第一次穿上軍裝的,畢業時的……年輕的自己,年輕的他,陽光一樣燦爛的前途,他笑著,自己也笑著,從后面抱著他的肩膀,勒著他的脖子,把下巴放在他頭上,眼睛閃閃亮地看著鏡頭,他的手伸上來抓著自己的手臂,卻并沒有用力,比自己笑得還要開心……

 

“亦風……”喃喃地念出這個名字,他的手指緩緩劃過屏幕上,那個自己牽腸掛肚愛著想著的人的臉……他現在在哪里?他好不好?會不會也在想著自己?
身體突然一震,走廊里隱隱傳來嘉華吹口哨的聲音,心情非常愉快的樣子,吹著三小節的快板,驚醒了他對往事的緬懷。
都過去了,還是顧現在吧,他匆匆關上文件夾,打開一個文檔,開始工作。

 


4
嘉華第一天上班,公司的幾位同事為他準備了個歡迎會,又吃又喝,又去唱卡拉OK,一直鬧到半夜才回去,幸虧他現在已經有了鑰匙,不用再喊人來為他開門了。
下了出租車,他醉眼朦朧地抬頭看了看,奇怪地看見少軒的窗口還亮著燈。
不是吧?這都幾點了?他怎么還沒睡?不是說早上低血壓起不來嗎?好哇,一個人躲在房間里不知道干什么來,早上還找借口睡懶覺,哼,看我不好好敲你一頓!
東倒西歪地上了三樓,從走廊上是看不到少軒的房間是否亮燈的,要不是他今天很晚才從外面回來,根本也不會知道。嘉華倚在墻上喘了喘氣,抬手重重地敲門。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少軒的聲音:“誰啊?我睡下了。”
“我啦!開門!”嘉華借著酒意,又重重地敲了兩下,“我知道你還沒睡!出來!”
“我睡了!”這一次少軒的聲音里已經帶了怒意,可惜喝醉了的嘉華根本聽不出來,又開始敲門,“睡個屁啊,你燈還開著呢!快點開門啦!天天早上不起床,原來是晚上不睡!還找借口!我可給你騙慘了!大家都上當了啊!”

 

他正說得起勁,門嘩地一聲開了,里面一片漆黑,他猛然一驚,已經晚了,一大杯涼水兜頭蓋臉澆到他身上,讓他徹底清醒。
還沒等到他開口,門砰地一聲,又關上了。

 


后悔于自己的孟浪,第二天嘉華就想著法兒向少軒道歉,他很聰明地沒有再提自己看見少軒晚上不睡覺,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喝醉啦走錯門啦吵到少軒啦之類之類的,少軒卻依舊平靜,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反正嘉華現在要上班,沒之前那么多時間可以糾纏他,最多只有晚上吃飯的時間。

 

“我的電腦給你用?”嘉華小心翼翼地窺探著他的臉色,討好地問,“現在家里也能上網了,要不要給你那邊拉條線?”
“不用,我不上網的。”少軒冷淡地說,卷著面條。
又是清湯青菜面,你好歹換個花樣,哪怕做醬油青菜面,也多點味道啊,嘉華暗想,繼續討好,“上網挺有趣的,不信你問爺爺。”
“嗯,這個上網,還真蠻有趣的咧。”柯志強之前被孫子教著,上了一次網,很感興趣,甚至還鼓勵吳麗桐也試試。
“是吧?”嘉華表功似的對少軒說,“反正你白天也沒事,就到我房間里去上網好了,咱是包月啊,不上太虧了。”
“嘉華你這種思想就不對了嘛,怎么能挖社會主義墻角呢。”
“爺爺你別打岔,這是我的正當權利,怎么就成挖社會主義墻角了呢!”嘉華分辨著,少軒卻趁這個時候喝完了湯,悄悄離開了飯桌。
“少軒!少軒你等等我!”
柯志強哼了一聲:“這小子,怎么就想不起來問問我上不上。”

 


很快的,一個月過去了,嘉華拿到了試用期的三千塊工資,給柯志強買了個電子按摩器,給吳麗桐買了幾盒口服液,給黃姨買了盒人參,再給家里寄了一千,自己剩的就不多了。
“爺爺,阿姨,我住在這兒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事,雖然是一家人,帳也要算清楚,不能白吃白住啊。”他在飯桌上說,“該交的飯錢房錢,讓我交了嘛!你們二老隨便拿去買點什么,也算我的孝心了。”

 

“去去去!”柯志強揮著手說,“自家人,交什么房錢飯錢!怎么把資本主義金錢至上那一套拿出來了嘛。少軒不也天天在家里白吃白住?我要他交什么飯錢了嗎?兒子孫子都是一樣的,都不用交!”

 

正用筷子卷著面條的少軒身子忽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雖然他低著頭,嘉華卻可以明顯地感到他身上傳來的不安,他急忙笑了:“那怎么一樣,我天天在家里大吃大喝的,少軒一天就吃兩頓飯,吃得也簡單,別說爺爺阿姨,我也能養得起他啊。”

 

“倒不是養的起養不起,這是原則問題,我要一視同仁嘛,你有這份心就行了啊,不過少軒,你看看嘉華多懂事,剛拿了工資就要給家里交錢,你原來還向家里交,怎么一生病連這點覺悟都沒了哪?雖然,爸爸不在乎你這點錢,可是你要不交,總的先給我打個招呼吧?這樣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少軒沉默不語,倒是吳麗桐埋怨地說:“少軒請了病假,工資要全扣的,你連這個都忘了?你怎么也撕去了所有溫情脈脈的面紗,沾染上一切向錢看的不良習氣了?!”
“我倒不是為了錢,這是個覺悟問題。”
嘉華不再理會老兩口的拌嘴,他關心的只有少軒,是他的錯覺吧?少軒的臉色比剛才蒼白了更多。
吃完晚飯,少軒依舊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嘉華尾巴一樣地跟了上去,在樓梯上就討好地笑著說:“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沒給你買東西,別生氣啊。”
少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輕聲說:“我不缺什么的。”
“那怎么行,全家都買了禮物,就你沒有,擱我身上我也會生氣的啊……你喜歡什么啊?告訴我?要不,我看你那臺機子也太舊了,把我那臺筆記本送你吧?年頭才買的。”
“我那臺還能用。”少軒已經站在了自己的門口,“謝謝了。”
“奔二的還用個啥呀,打打字差不多……喜不喜歡?我馬上給你拿過來?”
“不用!”少軒忽然板起臉,冷冷地說,“謝謝。”
“少軒,那你喜歡什么嘛,別讓我難做啊。”嘉華苦著臉說,“我真心實意地要送你件禮物,我第一個月拿工資啊,意義重大。”
少軒疲倦地揉揉自己的太陽穴,聲音放低:“真的不用了,別亂花錢,好好辦個存折存起來吧,以后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用錢了。”
嘉華苦惱地搖搖頭,少軒的思想果然和自己有差距。

 


轉眼到了八月,這天下午,嘉華跟著一個同事去拜訪客戶,順利地簽了單,走出大樓的門,正要召車回去的時候,他忽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看見了少軒!
他第一個念頭是,自己會不會看錯了?少軒最多就在院子里走走,連門都很少出,怎么會出現在這個離家有半個城市的地方呢?但是少軒高挑的身影,清冷的氣質是他絕對不會認錯的,更何況他穿著的白襯衫黑色長褲那么熟悉。不好!拐彎了!

 

“我……我看見一個朋友,過去跟他打聲招呼。”他有些結巴地對同事說,拔腿就跑。
等他氣喘吁吁地也拐過彎去,正好看見少軒走進一家掛有“XX翻譯社”牌子的小門,他小心地隱身在路燈柱后面,象個特務一樣地探頭探腦著。
這時候同事的電話來了,很了解地說聲:“你自由活動吧,我先回公司了。”嘉華正等著這句話,連連道謝之后,關上手機,繼續監視著。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少軒才出來,八月的天氣,大家都穿短袖了,他還是好好地穿著他的長袖襯衫,領口袖口的扣子扣得嚴嚴的,一派風紀嚴明的樣子。
等他走得差不多遠了,嘉華一溜煙地跑進翻譯社,展開自己最有男性魅力的笑容對里面的一位年輕小姐說:“你好,小姐,打擾一下,剛才從這里出去的一個男的,很象我一個老同學,他是不是姓吳?”

 

年輕小姐被他的笑容迷得有點暈淘淘的,甜甜地說:“是啊,他是姓吳。”
嘉華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啊,沒錯!就是他了!他是不是在這兒工作啊?我明天來能不能看見他啊?”
“他也可以說是在這里工作啦,不過是臨時的,從我們這里接一點小活兒,按件取酬,今天他剛領了材料,你明天來,恐怕見不到他喔。”小姐遺憾地說,“要不要我給你帶話呢?他在這里也沒有留下電話號碼。”

 

“不用了,我回去在同學錄上查查吧。”嘉華笑著謝過了她。
翻譯?原來他現在在干這個啊,倒是非常正常的工作,是不是就為了這個,他晚上都不睡覺地在趕工呢?是不是因為他病得太久所以被辭職了啊?這倒是有可能的,可是,爺爺家里又不等著他賺錢養家,連生活費都不要他交,為什么他還拖著病弱的身體沒日沒夜地做翻譯賺這點錢呢?嘉華雖然不知道行情,可是根據之前他們同校外語系的同學打工情況來看,文件翻譯沒什么油水,他們都情愿去做家教。

 

吃晚飯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問:“少軒,你下午出去了嗎?”
“嗯。”少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去醫院復查。”
“醫生怎么說啊?”吳麗桐關心地問。
“血色素差不多正常了,有八克,時間還不到,再過一個月做次鋇透看看潰瘍愈合情況。開了點藥,我拿回來了。”
“哦,那就好,記得按時吃藥啊。”
“唉,現在的年輕人,生了病還這么麻煩,戰爭年代,哪有這么煩,線一拆就直接上戰場,就說這胃出血和皮肉出血不同吧,也用不了那么長時間啊,前前后后,你都休了三個月病假了。”柯志強有些不滿。

 

“你就少說兩句吧。”吳麗桐看少軒的頭越垂越低,趕緊喝住了他,“吃飯的時候少說話,對消化不好。”
“啥消化不好啊,就是你們知識分子毛病多,戰爭年代我一邊啃窩頭一邊開槍,也沒消化不好。”
“又來了又來了!”
嘉華無心再聽,借口屋子里太熱,硬拉著少軒到院子里乘涼,走到他第一次看見少軒的那棵樹下的時候,嚴肅地說:“少軒,我有句話,你一定要聽。”
“說吧。”少軒的目光看著遠方,飄忽得不真實。
“你換個醫生吧。”
少軒把目光收回來,看了看他:“為什么?”
“一點醫學常識都沒有,他怎么跟你說的啊,什么血色素八克正常了?年輕男性要十一克到十三克才正常呢!你才八克……怪不得臉色這么難看,還有啊,做鋇透看潰瘍……鋇是重金屬!對潰瘍沒半點好處,你這種情況,該做胃鏡啊!我早就想跟你說了,肯定是個不負責任的醫生,還叫你不要吃油和葷的東西,庸醫!不吃蛋白質身體哪會好!你這樣子,天天清湯青菜面,好人也給拖虛了,聽我的,換個醫生,對了,他開了什么藥?是不是貴得要死的那種?回扣!一定是吃回扣!看我下次陪你去,罵他一頓!草菅人命嘛!”嘉華越說越激動,聲音大起來。

 

“噓!”少軒情急之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白皙的手掌接觸到嘉華嘴唇的一霎那,嘉華幾乎快樂地唱起詠嘆調來,他嗚嗚地哼了幾聲,表示出自己很不情愿的樣子,少軒急迫之下,把他的嘴捂得更緊。

 

“別那么大聲,驚動黃姨就麻煩了。”少軒緊張地四下張望,推著嘉華來到樹后,“你聽我說,這跟醫生沒關系。”
我吻到他的手了,嘉華暈淘淘地想。
少軒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自己掌心里蠕動,驚訝之下把手收了回來,略帶尷尬地說:“其實,我說血色素八克正常是騙爸媽的,我不想讓他們太擔心……醫生也說要做胃鏡才好,是我自己不想做,要做鋇透,他也說了,鋇是重金屬,對潰瘍面不好,勸我等等再做。”

 

“對啊,作胃鏡就作胃鏡嘛,看得清楚,損傷小,為什么不做啊?不會是害怕吧?那玩意兒就是進嗓子的幾秒鐘難受,過去了就好了。”嘉華親熱地湊近他,“你要是怕,我陪你去?”

 

“不用了,還是等一個月之后作鋇透吧,我單子都開好了。”少軒又恢復了清冷的表情,“就是這樣,拜托你別在爸媽面前說走了嘴,省得他們太操心了。”
他轉身要走,嘉華一把拉住他,少軒有點惱怒地回頭看著他:“還有什么事?”
“我今天下午看見你了,在XX翻譯社門口。”嘉華慢悠悠地吐出重磅炸彈。
少軒眼中驚惶之色一閃而過,已經失去了否認的最佳時機,他咬了咬嘴唇:“那又怎樣?”
“怎樣?你生著病啊,身體還這么弱,去翻譯什么喲!你天天晚上不睡覺就是在翻譯?不要命了?”嘉華心疼地說,“要干什么,等病好了再干啊,對了,你以前的工作……”
“我沒跟爸說實話,其實已經被……被開除了。”少軒的心忽然象被挖了一塊那么地疼,自己都不知道,黑眸上悄然蒙上了一層水霧。
嘉華立刻明白了,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沒多大關系啦,現在社會,跳槽很普遍,五年都在同一個公司才叫不正常呢,沒事沒事,你就是心太急,有什么啊,等到身體好了,工作再找就好了嘛,別急啊,把身體弄垮就劃不來了。”

 

勉強地笑了笑,少軒說聲:“謝謝你。”
“哪兒的話,走,我們上樓吧。”嘉華自然地攬住他的肩膀,少軒微微一掙,沒有掙開,他遲疑了一下,沒有進一步推開嘉華。這小小的讓步幾乎讓嘉華欣喜若狂,“我們去上網吧?現在網上都是神州五號的消息,去看看,很振奮人心的!”

 

其實我的心,才真正地被振奮了呢!

 

 

 

 

 

5
從那之后,嘉華明顯覺得,少軒對他冷漠疏離的態度有所改善,有時也肯到他的房間里,兩人一起上上網,打打游戲,坐得很挨近,嘉華每次都有意把空調的溫度調低,以便兩人肌膚接觸的時候不感到熱而分開。

 

其實,少軒一點不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對上網沒興趣,對電腦不懂,嘉華覺得,他懂的東西還挺多,聊天的時候,經常會給他點尷尬,這個他也知道,那個他也知道,讓有心賣弄的自己常常碰到釘子。

 

“你那點東西,去哄我爸還差不多。”少軒居然也會開他的玩笑,嘉華一邊摸著頭傻笑,一邊感到很奇怪,為什么被嘲笑了,心里還是甜甜的,挺舒服的感覺?
這個就叫做戀愛吧?自己起初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他,目的無非是想和他發生關系,可是慢慢的,覺得就這樣也挺好,每天都能看見他,在自己身邊,肯和自己說話,肯對自己笑,肯接受自己的好意,在目前來說。夠了!

 

看著少軒專注地看著屏幕的側臉,那么俊朗的五官,黑色的頭發柔軟地伏在額頭上,眼睛不時因為看到什么感興趣的東西而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依舊是淡色潤澤的雙唇,微微地開啟著……嘉華滿足地向后倒在椅背上,沒錯,戀愛了!他第一次愛人,愛上了一個男人!

 

他想盡辦法調整少軒的飲食,先是跟黃姨說,醫生說了,雞蛋可以吃了,過幾天又說:問過我媽了,少軒的這種情況其實也是可以吃點肉的,不過最好是喝湯,別吃肉。每次說的時候,看少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手就伸到桌子下面去,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說話。

 

信以為真的黃姨和吳麗桐嚴格按照‘醫生的說法’行事,一天少軒也可以多吃一個雞蛋,半碗肉湯了,很快的,少軒的臉色就有了好的起色,嘉華看在眼里,心里樂開了花。
而少軒,好像也在打著什么主意的樣子,默默地接受他的好意,只是有時候,目光會忽然變得飄忽,穿過他,看著很遙遠的地方。
九月剛開始的一天,少軒臉色陰沉地來找他,那臺老舊的筆記本,終于出毛病了。
嘉華只看了一眼就說:“硬盤壞了。”
“我知道。”少軒有些急躁地說,“你能不能修?”
“要是系統崩潰,一千次我也能給你救回來,可是這次是物理損傷。”嘉華看著提示信息,頭疼地說,“這臺機子你用了幾年了?”
“五年了。”
“哇,可以進博物館了。”
少軒的臉冷了下來:“沒法修了?”
“怎么修啊?使用年限到了,徹底壞了。”嘉華攤開手,“筆記本的硬盤本來就容易壞。”
從他的臉色上看,其實少軒自己也知道,只是來向他再求證一次而已,想了半天,少軒勉強地問:“換一個硬盤,要多少錢?”
“換硬盤?”嘉華瞪大了眼睛,“不是錢的問題啊,現在根本找不到這種型號的硬盤,廠家都不生產了吧?!就算能在舊貨市場淘到,用不了多久,就又壞了,不劃算的,還是換臺機子算了,我那臺給你?”

 

少軒搖搖頭,抱起筆記本:“不了,我就要它。”
“哎!少軒!你是不是嫌我那臺舊了?我只是讓你先拿著玩玩,過些天我打聽到行情,買臺新的給你還不行嘛?!”嘉華追著他喊,少軒頭都沒回地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
被逼無奈,嘉華開始動用關系在全市和其他幾個有同學在的地方搜尋有無這樣的硬盤,一連三天,幾乎認識的人全都托遍了,把所有的裝機圣地都耙了一遍之后,得到最可能實現的結果是:要求生產廠家特別辟一條流水線出來,定做一個。

 

少軒這幾天特別沉默,也不到他房間里來玩了,經常在飯桌上發呆,嘉華知道這次自己哄不了他,只好每天加油到處找適合的硬盤,心里多多少少有點埋怨:有這樣的嗎?一臺機子用了五年,壞了就再買一臺唄,看自己花的這心思,真找到了,恐怕奔騰五也生產出來了。

 

這天星期天,他沒敢下樓,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上網,正好有個網友留了條言,說他有臺機子就是這樣的牌子,買了沒多久,顯示器就給砸了,一直沒修,現在還扔在哪里,硬盤想來是好的,問他要聯系方式。

 

大喜過望的嘉華立刻留了公司地址,興高采烈地沖出門找少軒報喜,卻撲了個空,走下樓找人,卻意外地聽見客廳里吳麗桐的聲音:“少軒,昨天你爸又說了,催著你趕快去復查,好了就回部隊呢。”

 

嘉華把身子伏低,從他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少軒挺直的脊背,白色的襯衫服帖地貼著線條優美的后背,脫下來之后,一定是一片光滑起伏的肌膚,摸上去讓人愛不釋手……
他在想入非非,少軒卻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頭。
“你看,這怎么辦哪?”吳麗桐的聲音充滿無奈,“老這么瞞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瞞?瞞什么事?嘉華猛地清醒過來,剛才說什么?回部隊?難道少軒轉業的事情到現在還瞞著老爺子?轉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老爺子又最討厭人走后門,那么少軒轉業回來,他有什么好生氣的?正常途徑嘛,還用瞞?

 

少軒還是沒有說話。
“你爸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已經中風兩次了,醫生說不能再生什么氣……可是他從軍多年,爭強好勝,要面子,對自己,對家人,要求都嚴……要是讓他知道,你是被開除軍籍的,那……那他非得給氣死不可……”

 

什么?!嘉華差點大叫起來!跟他想得不一樣!少軒是被開除軍籍的!不會吧?!他犯了什么嚴重錯誤要被開除軍籍?!我的天!要是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老爸肯定一頓棍子把自己打得直接去見上帝!哦,不對,去見馬克思!

 

“少軒哪。”吳麗桐的聲音有些哽咽,“你這孩子,也苦著呢,什么都不敢說……要不,我們就跟你爸說實話吧?編個理由騙騙他,總好過你天天提心吊膽,連飯都不敢吃……”
“媽……”少軒沙啞地叫了一聲。
“一開始媽是真信你,說你不能吃油不能吃葷,媽和黃姨交待了又交待,就怕你吃進一點去,對身體不好,可是……媽漸漸看著不對,后來嘉華又當面搗鬼,說你能吃了,咳,這孩子的心,倒比我們都要細呢,媽才想,是不是,你這孩子騙我們哪?你被開除了,治病就花了一筆錢,又沒了工作……嘉華說要交飯錢的那天,媽看你的臉,白著呢……”

 

“沒的事。”少軒勉強地分辨著,“的確是醫生說的……媽你想哪兒去了,我在自己家里,還有什么敢不敢的……”
“我可知道你,心比女孩子都細……算了,不說這個了,媽的意思就是,與其這么躲躲藏藏的,不如就跟你爸說實話吧?老爺子發頓火,也就過去了,最多罵你幾句不爭氣,以后我們該想什么辦法就想什么辦法,好不好?”

 

少軒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嘉華用手捂著嘴,悄悄退回了樓上,聽到不得了的話了!少軒……不是正常轉業?是被開除軍籍的?那得犯什么錯誤啊?男女作風問題?泄漏國家機密?丟失槍支彈藥?
他都有點同情爺爺了,反正同樣的事落在自己老爸身上,老爸肯定受不了,自己的堂哥當連長的時候,一個戰士打架斗毆受了處分,他在全師大會上被點了名,把二叔氣的差點直接坐飛機過去,在電話里大罵一個多小時,最后還是二嬸強行奪下電話掛上。

 

那要是……
他聽見少軒上樓進房間的聲音,電腦屏幕上還閃著自己剛才看的那條信息,可是那種心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忽然不敢見少軒的臉了。
讓他冷靜冷靜吧,嘉華自我欺騙著,自己也冷靜冷靜。
過了半天,他溜下樓去,剛進客廳,柯志強就大步走了進來,看見他眼睛一亮:“嘉華!你來得正好,今天我們在軍人俱樂部老干部活動室開茶話會,我可是狠狠跟他們吹了一把,這些老家伙,年紀還沒我大,思想完全都僵化了嘛,不思進取,連上網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趕快再帶爺爺上上網,下次我再數落他們去。”

 

嘉華連連答應著,看見吳麗桐從后門進來,急忙說聲:“我去廚房幫黃姨做晚飯。”閃身到了通往餐廳的走廊里,他并沒有走遠,支著耳朵聽著客廳里的動靜。
兩口子東拉西扯了幾句閑話,還沒等吳麗桐開口,柯志強先提到了這個問題:“你說少軒的這個病啊,是不是有點怪?”
“生病不還就是生病嘛,有什么怪的?”
“我看這孩子不對頭啊,生病我知道,可這種不能吃好的,拖得又長的病,我還真沒聽說過。”
“那你說,他是裝病?別扯了,裝病哪有這個樣子的啊,你又不是沒裝過,躺床上哼哼還騙紅燒肉吃呢,孩子連口好的都吃不上,他裝病為什么?”
“反正我就覺得不對勁,不行,我得問問他,沒什么事就讓他回部隊,別老在家賴著。”
吳麗桐嘆了口氣:“老柯啊,我跟你說件事。”
“嗯?這個稱呼很奇怪嘛,你上次這么叫我是什么時候的事了?是騙我去你老頭子家吧?準沒好事!”
“你啊,先別激動,也別生氣,聽我慢慢說,少軒,已經從部隊上退下來了。”
“什么?!”柯志強吼得象是半空里打了個霹靂,震的房子似乎都搖了搖,“他退什么退?!他又不是志愿兵!他是國防大學畢業的少校參謀!才二十八歲怎么就退下來了?!是誰在后面搗鬼?!還是這混小子自己不想干了?!吳少軒!你給我滾下來!今天不給老子說清楚你就別想活了!”

 

“老柯!你冷靜點!叫你不要激動的嘛!”吳麗桐把聲音壓低,苦苦地勸著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少軒身體不好,不符合規定,他不退怎么辦?”
“胡說!什么身體不好!就他那身體還叫不好?又不缺胳膊短腿的!肯定是這小子自己不想干了!好哇!我柯某人一生為軍為國,末了生出個臨陣脫逃的兒子來!吳少軒!你給我滾下來!”

 

樓梯上一陣腳步聲,接著是柯志強暴怒的聲音:“你這個不孝子!給我跪下!”
吳麗桐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老柯!你這是要干什么啊!”
一記明顯是屬于耳光的清脆聲音陡然響起,嘉華再也躲不住了,橫沖了進去,正好看見少軒被柯志強打得身子一歪,向后踉蹌著欲倒,他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把扶住少軒,心疼地看著那沒有血色的臉上清晰的巴掌印子:“爺爺!有話好說,不許動手!”

 

“還有什么好說的?!有什么好說的?!”柯志強須發皆,氣的眼睛血紅,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不停地搖著頭,一字一句,似吐血般慘烈:“家門不幸!出此孽子,家門不幸啊!”

 

“爸!”少軒凄厲地喊了一聲,雙膝撲通跪倒,已經是淚流滿面,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嘉華拼命想拉他起來,卻怎么拉也拉不動,無奈之下,一起陪著跪了下來。
吳麗桐緊咬著牙,也是滿面淚痕,在一邊扶著氣的渾身哆嗦的柯志強,艱難地勸慰著:“老柯,我知道你生氣,可是這也沒辦法啊,少軒的病一直好不起來……以后好不好也很難說……留在部隊,也是給國家留負擔……你是革命了一輩子……國家包著你一輩子,少軒還什么都沒做,總不能……也讓國家養他一輩子……他退下來也是沒有辦法的啊……你為什么打孩子呀!你看看他,難道他心里就痛快嗎?!你別往死里逼孩子呀!”

 

少軒的臉色白得讓嘉華懷疑他下一秒就能暈過去,身子也搖搖欲墜,此時此刻他也顧不上別的,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又疼又悔,早知道這樣他就該早出來啊!寧肯自己挨爺爺一巴掌也比這耳光打在少軒身上讓他心疼好得多。

 

柯志強慢慢平靜了下來,上前一步,沉聲說:“少軒,真退了?”
少軒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緩緩地點點頭。
“身體不行了?”
他艱難地繼續點了點頭。嘉華感到懷里的身體一陣陣顫抖得厲害,就象秋風里的一片落葉,他心疼地摟緊,在耳邊低聲說:“好了,沒事了……”
看著兒子痛苦到幾乎絕望的眼神,柯志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向后坐倒在沙發上,揮了揮手:“你起來吧,慢慢說。”
少軒勉力想站起來,雙腿好像都不是自己了的一樣,嘉華急忙半扶半抱地把他弄到一邊的沙發上坐好,黃姨探頭探腦地出來,看風波已過,悄不言聲地給大家送上熱水毛巾。
柯志強在吳麗桐的幫助下擦了擦臉,慢慢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嘉華正想也替少軒擦臉,卻被少軒默默接過了手里的毛巾,自己擦著,沒說話。
“你心里得有個譜,爸爸和一般人的爸爸不一樣。”
知道不一樣,你這老頑固,嘉華在心里嘀咕,要是自己當年沒報軍校老爸也來這一手,自己說不定就屈從于壓迫了。
柯志強傷感地看看身邊紅腫著眼睛的吳麗桐,又對兒子語重心長地說:“爸爸老了……別說照顧你一輩子,都不一定能不能看見你結婚……總得看著你安定下來,我才能放心。你自己也要有數,沒人能養你一輩子。”

 

“老柯,別說了,等少軒身體好點,再讓他找工作吧。”
“我不說不行!”柯志強一拍沙發扶手,聲色俱厲地說,“留他在家里吃兩年白飯沒什么了不起,就怕他吃上了癮!今天就得讓他斷了這個念頭!告訴他,父母不是不可以依靠,也不是可以倚靠一輩子!讓他自己快點拿主意!別再給我拖到個不可收拾!”

 

老死板!老頑固!嘉華繼續在心里罵,你不養,我養!最好你把我和少軒一起趕出去,雖然每月錢不多,可是過了試用期就會長的,到時候我們一起租個小房子,住在里面,天天都可以見面……

 

他的美夢還沒有做完,少軒放下了手上的毛巾,低啞地說:“爸,媽之所以要今天告訴你,就因為我找到工作了。”
“找到工作了?”柯志強不信,“你的身體不是不行了嗎?”
“A市有家軍事雜志社,愿意聘我當編輯,要試用半年,從十月開始,就是坐辦公室,沒什么體力活,我想……去試試,身體應該是不要緊的。”少軒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可以嗎?”

 

柯志強想了想:“雖然不理想,總算學以致用……你想去就去吧,不過要注意身體,別再因為身體原因被退回來了。”
“嗯。”少軒松了一口氣。
一連串的打擊轟得嘉華說不出話來,少軒要走?!不會吧?!那自己呆在這里還有什么意思?!A市,離這里好遠的南邊……要不,自己也跟過去?可是學長對自己不薄啊,就這么辭職是不是有點……

 

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少軒要走了,自己還沒跟他表白,他就要走了……
現在表白?還是不要了,看少軒的樣子,豈止心亂如麻,只怕整個人都亂了……再拿這么驚世駭俗的話去告訴他,等于又轟他一炮,火力還弱不了,也太趁人之危了吧?
算了,算了,為自己的初戀哀悼吧,也許,如果他們真的有緣,是可以再見的。
帶著這樣的思想,他默默地陪著少軒在房間里收拾行李,東西很少,一個箱子還裝不滿,最后少軒干脆拿出了一個老式的旅行包,說用這個裝就行了。
“不多帶幾件厚衣服?”看著少軒只往包里塞了兩件襯衫,一件夾克外套和兩條褲子,嘉華忍不住建議,回頭看看衣柜,發現里面已經是空空如也。
“不用了,南邊不冷。”少軒把英漢辭典也裝了進去。
“沒有的話我陪你上街買吧?”嘉華知道他經濟緊張,所以這么說。
少軒淡然一笑:“買了辛苦地背過去,還不如到那邊買呢,謝謝你啊,其實我之前都是穿軍裝的,本來就沒什么便裝……反正要買。”
嘉華默不做聲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你帶著它干嘛?不是壞掉了?”
少軒把那臺老舊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放進衣服之間,上面蓋好,用鞋壓住,解釋道:“到那邊看能不能有配套的硬盤換上。”
“還換上……啊!對了!前幾天有個網友說他那里有硬盤可以換,我已經留了地址了,你把它留下吧,我幫你修……對了,編輯沒臺筆記本是不太像樣,我來不及給你買新的了,我那臺舊的你將就用著吧,我這就給你拿過來!”

 

少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嘉華詫異地說:“怎么啦?這臺又不能用,你帶它干嘛?!”
“它對我有紀念意義,我還是帶著它吧。”少軒聲音很低地說。
紀念意義?嘉華滿心不是滋味地重新蹲回來打包,什么紀念意義?女朋友送的?不可能!誰這么大方出手送筆記本,畢業禮物?就爺爺那樣子,根本不可能嘛!
少軒總說可以到那邊買,最后打成的就是一個小旅行包的行李,嘉華左看右看,想起自己來時的大包小包,怎么也不像要是去外地工作的樣子。
兩人在房間里無言地對望了一陣子,嘉華首先說:“車票……是明天吧?怎么這么急?”
“早點去熟悉下環境,我沒干過編輯,得從頭學。”
“有人接嗎?去了趕緊找房子,注意安全。”
少軒笑了笑:“謝謝,我知道。”
嘉華此時十分痛恨這兩個月的工資給自己花的一分不剩,他知道柯志強和吳麗桐是沒有這個概念給少軒錢應急的,而少軒……他身上又有多少錢?能不能支持到發第一個月的工資?萬一手緊怎么辦?少軒的脾氣,只會苦著自己,慢慢地熬……哪怕有個幾千塊給他傍傍身也好啊!

 

“你……留個地址吧,我給你寫信。”
“我找到房子會寫信給家里的。”少軒的臉色柔和了起來,“我不在家,爸爸就拜托你了。”
“這個你放心,我會照顧他們的,你在外面,別為這事擔心,無論如何,我們都在家里,比你強多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吧。”
少軒微微低著頭,濃長的睫毛,白皙的臉,帥氣的五官,還有那……淡色的薄唇……
在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嘉華已經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他,少軒吃了一驚,卻也沒有用力掙扎。
把臉埋在少軒肩窩里,嘉華的聲音悶悶的:“答應我,別再做傻事了,你出去反正是一個人了,不怕給家里看到,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好好照顧自己,嗯?有空就好好休息,別加班……胃還沒好,要小心,口袋里常備餅干,別餓著自己……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一定馬上趕過去,記著,萬一真有事,一定給我打電話!”

 

他得不到少軒的回答,任性地抱著他不撒手:“答應我!不然我不讓你走!”
“好,好,我記住了。”少軒嘆著氣說,“我媽已經說了好幾遍了,你又來說。”
“我跟她說的可不一樣。”嘉華認真地說,“你要是給我來個一去不回,沒有音信,我就真的丟了工作去找你!到時候A市大街小巷貼滿你的照片,你可別怪我!”

 


第二天,嘉華請了假送少軒去火車站,黃姨抹著眼淚把幾個茶葉蛋塞到少軒口袋里,吳麗桐送到門口,眼圈還是發紅,卻沒有說什么,看著他們上了出租車,叮囑少軒要多寫信。
柯志強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就在二樓的窗戶后面看著呢。
眼看著小樓漸漸遠去,嘉華心里反而酸酸的,和身邊一臉平靜的少軒正好形成對比,倒好像今天離開的是他一樣。
少軒又恢復成原來那個清冷的人兒了,此刻,在他的眼里,自己也不過是“大哥的兒子”了吧?真是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了!好不容易才和他走近了一點點……
決定了!幫學長做完這個項目之后就辭職!到A市去!到時候大家也都忘了不愉快的事了,我就再給你轟上一炮吧!到時候你就是被轟暈了也沒事,我一定會牢牢接住你的!
這么想著,把離別的悲傷氣氛沖淡了不少,他居然能很鎮定地看著少軒上了車,找到座位,把包放好,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向他揮別。
“一路順風!”他大聲喊道。
少軒微笑著揮揮手,微風帶起他額前的黑發,拂亂了,再落回到額頭上。
火車開了,他們在彼此的眼中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

 

 

 


6
少軒坐在臺階上,啃著昨天剩下的半個饅頭,茫然若失地看著前方街上洶涌的人流。
到A市已經半個月了,他還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找到住處。
在人才市場上,他國防大學的畢業證書就等于一張廢紙,最多只能引來一句好奇的驚呼,不是沒有招收退伍軍人的地方,可是都是一些保全公司或者大企業的保安部,要退伍證明,可他,什么都沒有。

 

他頭一次感到,自己學了四年,工作了六年,并決心為之奮斗終身的那個專業,在他遇到困難的時候,對他一點幫助都沒有,相反的,是塊絆腳石,沒有任何一個老板愿意花哪怕一分鐘聽他講未來東亞戰略要點吧?可是,就是那篇同名的畢業論文,讓他在當年幾千名畢業生中脫穎而出,成為畢業生致詞代表。

 

當時的自己,是英姿勃發的年輕中尉,前途無量,過了六年,卻坐在街邊,為下一頓的飯發愁。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以父親的精明,不是因為嘉華的突然出現,干擾了他一部分注意力,早就發現他的不對了,母親那天說要跟父親說實話的時候,他就以最坦然的姿態,告訴母親自己已經找到了工作。

 

如果他們查一下的話,就會發現,那個所謂的編輯部根本就不是在A市的。
當然,到了A市的第二天,他就給家里打了電話,用最從容的語調說,編輯部要把他下放到基層鍛煉一下,暫時不在市里,也沒有編制,居然又一次騙了過去。
能怎么辦呢?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看見父親憤怒的臉的一霎那,他真想一死了之,他知道,自己的事對父親來說,是多大的打擊,如果他再留在家里,在父親面前晃來晃去的話,這件事天天都壓在父親心上,遲早會壓出毛病來。

 

父親,已經80歲了啊!怎么能讓他再為自己的事受打擊,生悶氣?
他快三十歲的人了,一事無成,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維持,只能在家里白吃白住,父親問的對,他能倚靠父母一輩子?
所以他走了,就像逃跑一樣,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就這么離開了家,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在想,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回去的一天……
來A市這半個月,他盡量節省經費,晚上就住在路邊店地下室的大通鋪上,那里黑壓壓的擠滿了人,只要一動,總能碰到身邊人的胳膊或者是腿,治安還特別不好,經常有人早上起來,東西就不見了,于是怒罵嚷得滿處都知道,也不便宜,一晚上五塊。

 

起初的幾晚,他根本睡不著,一屋子的異臭味,此起彼伏的鼻鼾,被子枕頭散發著濃烈的人油味,也不知道有幾千個人用過沒有洗了,他側身躺著,懷里緊緊抱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愛惜地用手輕輕摸著冰冷光滑的外殼。

 

壞了……沒關系,里面的每一張照片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在腦子里,清楚得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他的臉……他的笑……他們在一起的青春年華,金色陽光……
亦風……你在哪里?你還好嗎?
他總是能念著這個名字慢慢地入睡,度過一天里最難熬的幾小時。
早上七點起床,退鑰匙,坐328路公車轉兩次車,到人才交流市場和幾家大型的職業介紹中心,記下電話號碼,再坐75路轉三次車,去幾家房屋中介所,記下號碼,這差不多已經到了中午,在路邊啃和昨天晚餐成對的半個饅頭,然后開始打電話,約面試時間,有的下午就要過去,有的要再約……

 

一天就是這樣過去了,如果有招聘會,就起大早排隊,進去一家一家地試,為了對得起門票錢,別說吃飯了,連上廁所都得憋著。
可是,他還是找不到工作,最終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必須降低標準了,干脆撇開大學生的身份,直接拿著自己的高中畢業證書去試,說不定還能有所收獲,果然,有個在人才職業介紹所混的老油子說,再過一星期,鄉下臺資廠就會來招工人了,到時候自己這種文化程度不高不低的人,最有優勢。

 

臺資啊,想起去年這個時候自己還和亦風模擬研究著下一場臺海戰爭呢!生活居然給人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
他啃完饅頭,繼續向下一個房屋中介所進發,進去在布告欄里掃了幾眼,和昨天一樣,沒有什么新貼出來的消息,滿心失望之下,剛要走,忽然稀稀拉拉的人群里傳出一個只能用‘嬌滴滴’形容的男孩子的聲音:“誰要租房?有人合租嗎?地下室,一個月一百五,水電煤氣全包喲。”

 

這條件簡直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啊!少軒欣喜若狂地回過頭去,唯恐自己說得慢一步被人搶去,可是他還沒開口,就發現不對了,怎么大家的眼神都怪怪的?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這是不是一場鬧劇啊?

 

人群中間的少年頂多也只有十八歲吧,昂著頭,驕傲得象只小公雞,緊身半透明黑色襯衫,緊身牛仔褲,涂著淡淡的口紅,眉毛明顯修過,彎彎地覆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翹鼻子,可愛的表情掩蓋不住皮膚的灰暗,一種過多了夜生活才會有的,屬于放縱青春留下的憔悴。

 

終于有人搭腔:“小兔子,又給你嚇跑一個?”
“只怕不是嚇跑的,是榨干的吧?誰不知道,有只兔子專吃窩邊草。”另一個聲音立刻說。
“哈哈!怎么是榨干的?一定是被要了錢嚇跑了,哈哈!”
“這個月都第三個了吧?我說你也別招合租的了,干脆去找個包租的吧,包了你算了!”
周圍一片鄙夷的眼光和惡意的嘲笑聲中,少年毫不畏懼退縮,甚至臉上的媚笑更加燦爛了,專門向說話的人拋著媚眼,更大聲地喊著:“合租合租!有人合租嗎?!”
“我。”少軒平靜的聲音壓過了笑聲,少年一個轉身,看見了他,咯咯地笑著:“好一個帥哥哥,行!就租給你了!”
少軒身后的一個男子,兩人在這里經常能遇見,也點過幾次頭,此時偷偷地說:“小伙子,別租他的啊,他是個男妓!不干凈!他找合租的人沒有長久的,肯定有問題。”
“謝謝。”少軒禮貌地說,可是從心里感覺,少年沒什么惡意,就憑他在所有人的譏嘲謾罵中仍然可以高高地昂起自己的下巴,驕傲而自信,還有那一雙沒有完全失去天真的大眼睛。

 

此刻少年已經一扭一扭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抬起臉打量了他一下,笑得更開心:“近了看更帥耶!哥哥你要租嗎?好,給你個折扣,一百二一個月!”
“我能先看看房子嗎?”少軒謹慎地問。
“沒問題,來嘛。”少年親熱地湊過來,伸手就要搭在少軒的胳膊上,少軒下意識地一躲,少年也不以為意,嗤笑著說聲:“討厭!”向著出口擺了擺頭,“跟著我,別丟了。”
少軒有些別扭地跟著他出去,背后一群人吹口哨的吹口哨,大笑的大笑。
他住的地方不遠,乘三站公車就到了,很安靜的一條背街,不進主樓,從旁邊的一個樓梯下去,打開門,不是那種防空洞改的地下室,看樣子真是人家自備的地下室,長長的走廊,兩邊是小車庫,走廊的盡頭是一扇門,少年用鑰匙打開,彎腰鞠躬做了一個歡迎的姿勢:“請進。”

 

房子不大,不到二十平方,一個角落隔出來做了浴室和衛生間,門旁邊安了煤氣灶,還有一個水池,下面是小冰箱,上面安了一排柜子,靠墻放著兩個床墊,其中一個上面胡亂地堆著床被子,角落里是衣櫥。

 

“哪,就是這里了,雖然是地下室,設備還不錯。”少年邁著長腿跟在他后面走進來,指點著,“本來嘛,我租是五百,全包,給你一百二算便宜的啦。”
“我租了。”少軒肯定地說。
“真的啊?!”少年掩飾不住自己的喜色,“成交。”
“有合同嗎?”
少年可愛地撅起小嘴,說聲:“你等等。”爬過床墊,在衣櫥最下面翻了半天,找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你在上面簽個字就行了,這些人,都住不長。”
合同本來是很像樣的,無奈在上面,有七八個簽了字又被劃掉的名字,少軒看了半天,在其中兩個名字的空隙中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吳--少--軒。哇,你的字寫得蠻好看的嘛。”少年伸出一只手:“你叫我小易好了。”
少軒沒有絲毫猶豫地握住他的手,緊了一下才放開:“要不要付押金?”
“算啦,我一看哥哥你就是正經人,不用你付了。”小易大方地說,“哪,房間里的所有電器你都可以用,嫌臟哥哥你就多辛苦吧,反正我是不干的,我呢,一般在外面過夜,不過有的時候也會帶人到家里來,那樣的話,麻煩哥哥你讓一讓地方,沒有多長時間的,保證不超過一個小時,哥哥到外面去抽根煙就好了。”

 

少軒看看手上的合同,琢磨這里面有幾個是簽了合同,又聽到這條就落荒而逃的。
“這是鑰匙,哥哥你什么時候搬過來都行,別看那些混帳王八蛋的名字啦,沒一個好東西,哥哥和他們肯定不一樣吧?”小易走到一角的鏡子前面自我欣賞了一下,“我要出去了,哥哥你自便啊。”

 

“你真放心。“少軒開玩笑地說,“不怕你一回來,家里就給我搬空了?”
“我說啦,看哥哥不是那種人。”小易頭也不回地繼續搔首弄姿,“再說,搬就搬唄,又不是沒被人搬過,不過哥哥的運氣就差點啦,之前那些人能搬的都搬光了呢。”
少軒大吃一驚:“你沒報警嗎?!”
“嘖嘖,報警?我看見警察都要跑路呢,還報警,到時候抓不住他們,反而把我抓進去,算了,財去平安。”小易照了一會兒,覺得滿意了,一扭一扭地出去了,經過少軒身邊的時候,風騷地翹起小指,用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見咯,哥哥。”

 

少軒回旅店把自己寄存的行李取出來,從此開始了和小易一起的同居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他終于要時來運轉了,找到房子之后的第三天,他也找到了工作,是一個私人打字社召一個打字員,本來這個位子是老板娘的,現在老板娘懷了孕,不能坐電腦了,來找人,條件挺苛刻,一個月400元,中午管一頓飯,一個月休息一天半。

 

少軒簽了合同之后才有人偷偷告訴他,簽早了,這個老板娘是出名的母老虎,不準老板招女的,可是男的里面又沒幾個干這個的,他要是再等等,條件還得往上提。少軒只是笑笑,他不能冒這個險,存折上的錢,已經下降到三位數字了,這個條件,還算可以接受,再說,拖下去,說不定自己找到的還不如這次。

 

他找到工作,小易也挺高興的樣子,拉著他要請他吃飯,少軒想婉言謝絕,但是看見少年晶亮烏黑的大眼睛興奮而帶點渴求地望著自己時,心又軟了,點頭答應,小易高興得象是自己被請客了一樣,換了件衣服,雀躍地拉著他就往外跑。

 

本來還以為他要找什么地方下館子,少軒已經打好了勸他省錢的腹稿,誰知道兩人過了一條街,小易奔到一家賣牛雜的攤子前,歡呼著朝他直揮手:“這里!這里!哥哥!這里!這里的牛雜最好吃!”

 

攤子上的大鍋里咕嚕骨碌冒著泡,里面的紅白蘿卜燉爛了,和牛雜混在一起,散發出濃郁的香氣,攤主麻利地用剪子剪著牛雜,頭都不抬地問:“來幾份?”
串好,涂上辣醬,小易吁吁地吹著熱氣,急不可待地往嘴里塞,連話都來不及說,口紅早就掉了,眼睛幸福地瞇起來,連那平時故意做出的媚態也恢復成孩子氣的天真,在這個時候,他和周圍那些十六七歲的孩子們沒有任何不同。

 

“哇,好好吃對不對?!”小易用手肘碰碰少軒,“哥哥你怎么不吃?”
“涼一涼。”少軒微笑著看著他,很自然地扯過一張餐巾紙遞給他,“看看,吃得一臉都是,擦擦嘴吧。”
小易做了個鬼臉,紅紅的小舌頭伸出來,四下舔了舔,在嘴里咂著回味:“嗯,好香!”
“你就拿這個當晚飯?”少軒慢慢地把蘿卜送進嘴里,他胃不好,不敢吃辣,嘗到的是牛雜本身的鮮味和蘿卜的濃香。
“不好嘛?有葷有素,有蛋白質有纖維素,又好吃。”小易揮手又要了幾份,這次放慢了速度,津津有味地吃著,“哥哥你是北方人,是不是喜歡吃餃子啊?”
“好吃的我都喜歡。”少軒淡淡地說,“再不,能吃飽了就行。”
“該怎么說哥哥哪?哥哥好像挺能吃苦的,可是,哥哥又象是享過福的。”小易用手托著腮幫子,鼓起一邊的面頰使勁嚼著,“反正啊,哥哥不像是和我一樣住地下室的人,這就叫做落魄吧?”

 

“還蘿卜呢,快吃吧。”少軒笑著說。
其實小易是很容易相處的人,沒什么心計,也不亂打聽,他說這是職業道德“我在大街上看見客人,都裝做不認識的。”每天晚上打扮了出去,早上才回來,一臉疲憊,不管多累,回來第一件事是洗澡,嘩啦嘩啦的水聲把少軒驚醒的時候,通常也就是他該起床的時候。然后少軒趕去上班,他睡覺,如果少軒能按時下班,他們還能見上一面,不過這通常是不大可能的,少軒自從上班之后,就忙得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每天桌上都堆著一疊疊要打的文件,起初,他以為是他生疏,老板也吆喝說他打字速度慢,老是完不成,后來隔壁理發店的小妹來串門,為他打抱不平,他才知道這些原來都是老板和老板娘兩個人的活,現在全壓在他一個人頭上。

 

最初說好的管飯,中午老板娘送飯過來,他和老板一人一份,且不說兩人的飯菜質量明顯有差距,后來,老板娘孕吐得厲害,連中午這頓也給省了,老板說,反正孕吐三個月就好了,這就是第三個月,也管了好幾天了,也不給他什么補助,讓他克服克服,自己吃吧,下個月,老板娘再送。給他中午半個鐘頭吃飯的時間,可是同時有那么多文件要打,他哪有時間出去吃飯,沒辦法,又恢復到了從前的那個樣子,晚上買一個饅頭,一掰為二,夾上咸菜,一半當晚飯,一半當午飯。

 

“欺負人啊!他怎么能這樣欺負人呢?!”小易大約猜出了一點,盤腿坐在床墊上,氣憤地嚷嚷:“本來說好的,又不算!哥哥你怎么能這么忍氣吞聲啊!別干了!一個月就掙那400大元啊!買雙鞋也不夠啊!”

 

“算了,剛開始,我又不熟,老板扣點就扣點吧。”少軒自己倒是很心平氣和。
“哼!”小易憤憤地扭過頭去,“哥哥你脾氣真好!要是我的話,早就不干了!”
“都是這樣的。人總是要受氣的,不管受誰的氣,老板對我狠,回家見了老婆也是受氣包。”少軒微笑著說,“循環往來,這么一想,大家都平衡了。”
小易笑了起來,撒嬌地說:“哥哥你歪理真多!”
不管怎么樣,他也要堅持下去,要付房租,要買生活必需品,要吃飯,天氣漸漸冷了,就算是南方的A市,也不是可以讓他穿著襯衫外套過冬的地方,必要的時候,也得買件厚毛衣。少軒看著存折上那三位數字,心里盤算著,無論如何,也得攢足一千塊錢,過年的時候寄回家里去,證明自己過得很好,讓爸爸媽媽放心,也讓那個老是纏著自己的嘉華放心,有他在,好多了,爸爸不會這么寂寞,也不會天天為自己的事生氣。

 

到了下個月,老板娘還是沒有出現,老板也絕口不提加錢什么的事,少軒依舊沒有說什么,每天中午啃著夾咸菜的冷饅頭,一只手還騰出來打字,隔壁理發店的小妹又忍不住了,偷偷跟他說:“你傻啦!老板娘現在天天在家跟街坊搓麻將呢!他們兩夫妻出名吝嗇刻薄,你要是不說,老板才不會給你加錢呢!前頭幾個幫工,都是這么跑掉的!”

 

少軒啃著饅頭,抬眼看看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沒說。
理發店的小妹倒象是被這一笑給弄糊涂了,過了半天才一跺腳:“咳!老實人就要吃虧!看我的!”
從那天之后,她打扮得比平常分外妖嬈動人,往這邊跑的頻率也慢慢增加,來了就和老板親親熱熱地站在門口說話,一邊閑閑地磕著瓜子,說到高興處,吃吃地笑得花枝亂顫,再過幾天,又從理發店里拎來湯水給老板喝,如此過了兩個星期,老板娘終于出現了,狠板著臉,站在門口指桑罵槐地大罵對面偷食的野貓,從此天天送飯,一天不差。

 

理發店的小妹早就溜得不見蹤影,過幾天再出現的時候,趁老板不在,偷偷對少軒做個鬼臉,少軒感激地對她笑笑,她突然臉紅了,一聲不響地跑開。
慢慢安定下來之后,少軒又找了點翻譯社的零活干,這是他能找的,不占上班時間,又可以不出門,在家干的唯一兼職了,只是現在沒了電腦,他都得用手寫,工工整整地抄在稿紙上,浪費了不少時間。

 

“哥哥你懂英語啊?”小易很新奇地湊過來看,“初中學了點,都忘光了,你教我吧?我請你吃飯!”
“談不上教不教的,你想學就說。”少軒把頭從字典里抬起來,笑著問:“從頭學,還是……”
“你教我幾句對話就行。”小易想了想,“例如……先生要人陪嗎?一晚上多少錢?你的家伙真大,輕點!啊,好爽!”
少軒停下了筆,清澈的黑眼睛直直地看著小易,小易看了看他,忽然抱著肚子大笑起來:“哇哈哈哈哈!我跟你開玩笑哪!看哥哥你那一臉嚴肅的樣子,你不覺得這個笑話挺好笑的嘛?哈哈哈!笑死我了!”

 

等他笑夠了,抹著眼淚往回走的時候,少軒才說:“小易,我沒有權利評論你的生活方式。只想給你點建議,不管怎么樣,自己是最重要的,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不要自己傷害自尊。”

 

小易不說話,回過頭來,眼睛水蒙蒙地看著他,過了半天勉強一笑:“哥哥你又說大道理,我在家都聽人說煩了才跑出來的……討厭!”說著爬回床上扯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
其實小易是個很寂寞的孩子,少軒對他稍微好一點,他就恨不得真的把少軒當成自己的哥哥,天天圍著他,連稱呼都從起初的港腔變得字正腔圓,本來地下室只有一盞15瓦的電燈,自從發現少軒晚上要翻譯之后,他立刻就去買了個落地燈,少軒過意不去,要付電費,他擺著手說:“才不要!我們簽了合同的,你只交120就行了,剩下少了多了都是我的!不要你管!”

 

他只帶客人回來過一次,那還是少軒剛搬來的一天夜里,他已經睡下了,忽然聽見敲門聲,心里立刻明白,穿好了衣服開門,一個四五十歲的胖男人正摟著小易,嘻嘻哈哈地鬧著,看見他的一瞬間,面露驚艷之色,連手都松開了。

 

“哥哥,拜托你哦。”小易笑嘻嘻地看著他,嬌聲說。
“我出去了。”少軒沖他點點頭,看都沒看那個男人一眼,就往外走。
“等等等等!這位……先生,我們一起進來坐坐嘛,別急著走啊。”男人上來抓他的胳膊,扭頭對小易說:“小兔子,我加一倍,不!三倍的錢!兩個一起來,干不干?!”
少軒滿心的厭惡,卻不好在這個時候發作,只是躲開了他伸過來的狼爪,繼續往外走,聽見后面小易嗤嗤的笑聲,“人家是正經人,和我不一樣的,你啊,就湊合湊合吧。”
他走到外面的街上,涼風一陣陣地吹著,掀起他的衣角,沁骨的寒意襲來,他隨便找了個臺階坐下,默默地看著天空,星星自然是看不見的,只有路燈的光圈下,幾只飛蟲在單調地繞著圈子。

 

每種生物,都有每種生物的生活方式啊。
人,何嘗不是這樣。
我在這里,深夜的A市街頭,坐在這里,看著天想你,亦風你呢?你又在看著哪里的天?想不想我?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身邊傳來腳步聲,小易出現在他身邊:“噯,哥哥,還坐在這里吹冷風啊,我早就完事了,連澡都洗過了,回去睡覺吧。”
少軒沒有說話,站了起來,小易雖然臉上在笑著,手指卻緊張地絞在一起,探詢地看著他。
“謝謝你,還出來找我。”少軒終于開口,“我只是想點事,忘了時間了。”
“我還以為哥哥生我氣了呢。”小易松口氣,“有一個家伙,看見我帶客人回來,指著我大罵一頓道德淪喪,難聽不說,連客人都嚇跑了。”
他垂著頭跟在少軒身邊,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低聲說:“哥哥,最多我以后不帶人回來了,你別走。”
聲音怯怯的,細細的,象街邊流浪的貓仔在叫。
少軒奇怪地說:“我說了要走了嗎?”
“我覺得你會。”小易的聲音更低,“那個家伙,和你一樣,看起來都很干凈,我知道,你們這種人,最看不起這個,覺得臟。”
他撇撇嘴:“也就是他還算對我好,剩下的那幾個,沒一個好東西,有的是上了我不想給錢被我趕走的,有的是上了我知道還要給錢嚇跑的……全是混蛋,混蛋……”
“別瞎想了。”少軒想安慰他,卻無從安慰起,那些之前覺得再正常不過的道德倫理,在這個十幾歲的孤身少年面前,竟然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半天才說,“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怎么會搬呢?我還怕你趕我出去,讓我睡街頭呢。”

 

小易噗哧一聲笑了:“我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哥哥呢!”
從那之后,他真的遵守諾言,再也沒有帶人回來過。
十一月,天漸漸冷了,還沒等少軒買厚衣服,小易就受了涼生起病來,早上回來的時候鼻子塞住了,人懶懶的,洗澡的時候打了好幾個噴嚏,鉆進被子里就睡了,晚上少軒回來的時候,發現他還躺在床上,臉燒得通紅,無力地呻吟著。

 

少軒叫了他兩聲,小易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知道不好,跑出去買了藥,回來先燒了點米粥,把小易扶起來,喂了點粥,吃了藥,小易燒得稀里糊涂的,眼睛都睜不開,東西湊到嘴邊也知道吃,小聲地叫媽媽,抱住

 

少軒不松手。
把自己的被子也拿過來加在小易身上,少軒不忍心拽開小易的手,就這么讓他抱著,拿著毛巾給他擦汗,到了后半夜,燒漸漸退去,小易鼻息漸勻,睡沉了。
天快亮的時候,少軒又燒了點粥,叫醒小易,喂他吃飯吃藥,小易還是糊里糊涂的樣子,睜開眼看著他,沒說什么又閉上了,少軒探探他的額頭,沒那么燙人了,才放心去上班,那一天,他第一次不顧老板難看的臉色,準時下了班,在路上買了吃的,急急趕回家,小易正靠在床上,無聊地玩自己的手指頭,看見他開門進來,眼睛陡然一亮:“哥哥!”

 

“好點了嗎?”少軒喘著氣,探身過來,摸摸他的額頭,“沒再燒吧?中午吃了什么?”
小易用力搖搖頭:“沒有!中午吃了剩下的粥……哥哥你買什么了,這么香?”
“伍湛記的及第粥,還熱的,先吃吧,我買了雞和香菇,晚上煲湯給你喝。”少軒把粥盛到碗里,端到他面前,把勺子放到他手里,催著說:“快吃。”
小易慢慢地舀起粥,吹著氣喝了一口,笑著抬頭說:“哇!好喝!比哥哥做的粥好喝多了。”
他雖然笑著,黑亮的大眼睛里卻漸漸聚滿了淚水,象水晶一樣晶瑩的淚水滑過憔悴的臉頰,滴到碗里,暈開一個個小渦。
“怎么啦?!”少軒摸摸他的頭,勉強笑著說:“發個燒就哭鼻子,你是男孩子啊,勇敢點。”
“嗚……”小易干脆哭出聲來,“以前我媽媽也常帶我去吃及第粥的……她說多吃人聰明,會讀書,口彩好,將來考上大學,有個好工作……嗚嗚……”
他邊說邊胡亂地往嘴里扒著粥,嚼都不嚼,嗚咽著往下吞,很快,一碗粥就扒完了,紅著眼睛剛想往被子里鉆,少軒無言地拿過毛巾給他擦臉,他看了看毛巾,又看了看少軒,猛地撲上去,抱住少軒的脖子放聲大哭。

 

也不知道他的淚水積攢了多長時間,反正哭得天昏地暗,身子劇烈抽搐著,死死抱著少軒不放手,少軒能做的,也只是輕輕抱住他,拍拍他的背,他不會安慰人,也不知道從何安慰起,到底出了什么事,讓一個還沒成年的男孩子要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生活?

 

小易最后抽抽嗒嗒地松開了手,大眼睛已經腫成了兩條縫,他抓過毛巾擦擦臉,看著少軒身上被他揉搓得一塌糊涂的襯衫,吸著鼻子,小聲說:“謝謝哥哥……很久沒哭過了,真痛快。”

 

“謝什么呢。”少軒心里百味雜陳,第一次打破了不隨便追問別人的原則,輕聲說,“你媽媽呢?她不管你了嗎?”
“她死啦,和我老爸一起。”小易響亮地擤擤鼻子,“出去進貨的時候,一輛車全翻了……我那時候還小,家里有個叔叔,要我停了學去跟他打工……我的老師是個好人,找了他好幾次……還是不行……我就到他的工廠里……太苦了,我受不了……就跑出來了,到處跑,現在就成了這個樣子。”

 

他突然笑了:“哥哥你怎么不說我騙人呢?我跟誰說,他們都說我騙人。”
少軒淡淡地笑了笑:“是嗎?我說謊的時候,別人都相信呢。”
小易看上去又要哭了,他撇撇小嘴,硬壓了回去:“哥哥是大人,大人都狡猾。”
“對,哥哥是大人,大人就要照顧小孩子。”少軒站起來,“我給你煲湯吧,等會兒喝碗熱湯,明天病就好了。”
“嗯。”小易乖乖地躺回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一雙黑亮的大眼睛。

 

 

7
日子平穩地過去,秋天之后是冬天,春節的時候,少軒終于攢夠了一千塊錢給家里寄過去,老板和老板娘回鄉探親,也很大方地放了他七天假,自然,也扣掉了工資。春節的時候,一般大家都呆在家里,小易也閑了下來,窩在房間里不出去。

 

“哥哥,好無聊啊。”小易在床上扭來扭去,手腳都沒地方放,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活潑好動的他實在忍不住,“咱們出去玩玩吧?”
少軒在做著翻譯,筆尖在紙上沙沙地移動,聞言抬頭一笑:“我還要趕工,你自己出去玩吧。”
“一個人沒意思啦,我就想和哥哥呆在一起嘛。”小易無聊地翻了個身,“對了,哥哥,你不是有臺筆記本嗎?里面有游戲吧?紙牌也行啊,借我玩一會兒吧,我保證不給你亂動。”

 

“壞了。”少軒簡單地說。
“難怪我看你也從來不用,情愿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壞了去修啊,要么扔了吧,買個新的,現在水貨滿地飛,花不了多少錢的。”小易鼓動著說。
少軒搖了搖頭:“是我一個朋友送的,等有空的時候,再找人修吧。”
“哇!誰那么大方送筆記本啊,真好!”小易滿臉羨慕地說,“得花不少錢呢!”
花錢……是吧,當時的這臺筆記本,也要一萬三千多塊呢……亦風知道,自己一直想要一臺筆記本,都是軍校學生,誰有這么多錢,自己父親更是絕對不會出這個錢的,他攢著所有的津貼,獎學金,發表文章的稿費,最后甚至動用了家里為他結婚準備的基金,終于在自己畢業的時候,抱著這臺筆記本出現在他面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從此,這臺筆記本一直伴隨著他,從來沒有分開過,在那最艱難的日子里,他整夜整夜難以合眼,就這么抱著筆記本縮在床上,一張張地看著他們的照片,看著看著,就有了信心,覺得一切都會過去的,筆記本散發著的熱量,就像是亦風在自己身邊,從他身上發出來的一樣,讓自己安心……

 

他懷疑,亦風家人是不是已經多少猜出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自己和亦風一起上門的時候,對自己冷冷淡淡的,亦風每次出海,自己上門去看望的時候,簡直就是冷嘲熱諷,甚至不理不睬,弄得自己手腳都好像沒地方放一樣。

 

每次受了委屈回來,他也是這樣,抱著筆記本,一張張地看他們的照片,看著看著,心就慢慢平靜下來,什么不滿都沒了。
亦風……你在哪里……你好不好?
“哥哥有喜歡的人?”小易眼尖地問,“筆記本是他送的吧?”
少軒微笑著,繼續寫自己的翻譯:“都過去了。”
“沒關系的,哥哥!”小易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高興得在床上翻滾,“哥哥這么漂亮的人!到哪里都會有人追的!我說呀,如果哥哥到了我們那個酒吧里面,追哥哥的男人會從柜臺排到街上去!”

 

他忽然住了口,臉上的表情尷尬又愧疚,訕訕地吐了吐舌頭。
少軒看著他的表情,繼續微笑著,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寫下最后一筆,把紙疊起來:“好了,干完了,你剛才不說無聊?我們去逛花市吧?”
“好耶!”小易從床墊上蹦了起來,歡呼著抓了衣服就往外跑,“我請哥哥吃腸粉!喝珍珠奶茶!”

 


過完年,開始上班的時候,他接到了嘉華的信,洋洋灑灑寫了幾大張紙,末尾洋洋得意地說,這是他自高考作文之后,用筆寫的最長的東西,事無巨細,家里每件事都說得清清楚楚,包括年夜飯吃了什么,家里養了幾盆水仙,開了幾朵花,下了幾場雪,爺爺最近身體很好,對上網越來越感興趣,甚至要在老干部活動中心成立上網興趣小組,吳麗桐給他織了件毛衣,要他安定下來就留地址給家里,好寄過來,黃姨升級當了奶奶,請假回家去照顧兒媳做月子,他現在學會包餃子了……然后就是對他的念叨,有沒有再發病,有沒有好好吃飯,住的是什么樣的房子,同事好不好相處,有沒有事,為什么不往家里打電話……

 

他看了只覺得好笑,這個只比自己小幾歲的侄子,還真是熱情洋溢,對自己這么關心,起初他還以為,只是因為在家里只有他們兩個年輕人,他才跟自己特別親近,想不到等自己走了,他還主動寫信過來問候,要不是知道他那個網絡公司業務繁忙,少軒還真以為他閑的無聊呢。

 

既然已經接到了信,不回不好,少軒隨便選了張賀年卡,換了個地址寄出去,說自己又搬家了,要他暫時別給自己寫信。
老板娘的肚子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笨拙,每天送來的飯也越來越簡單,一碗白飯,辣椒炒雞蛋,辣椒炒白菜,辣椒炒黃瓜,辣椒炒青菜,炒辣椒,辣椒醬……振振有辭,辣椒好啊,開胃,下飯,對身體健康。少軒開始吃過之后胃就會疼,試著說了兩次,老板娘陰陽怪氣地挺著大肚子說:“喲,現在的人,嘴巴真夠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光吃菜不行,要肉,有了肉,又要雞鴨魚……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沒辦法咯,老公,我這就上菜市場去……”說著搖搖擺擺要走,少軒面紅耳赤,倒象是自己提了什么天大的要求一樣,急忙咬牙說不用了,辣椒就辣椒吧,于是之后,每天的中飯就是一樣,辣椒醬拌飯。

 

以為已經好了的胃這么一來,又開始三不五時地鬧毛病,經常是好好的就一口胃酸翻上來,嗆得整條食道火辣辣地疼著,他曾經想去醫院檢查,看了看價目表又退了回來,自己到藥方去買了點小蘇打,沒事沖水喝。

 

小易倒是乖多了,也不象從前那樣,天天往外跑,外表的裝扮也沒有那么夸張妖媚了,穿著簡簡單單的襯衫牛仔褲運動鞋,眉毛幾天不修就變得濃濃的,很自然,不涂口紅的小嘴巴看上去依舊紅艷潤澤,看上去和外面神采飛揚的學生仔沒什么兩樣,他有一次奇怪地對少軒說:“哥哥,以前我好用心打扮自己喔,他們都說我漂亮,現在我什么都不講究了,追我的人卻多起來了啊!還有的人,說喜歡我,要和我交朋友呢。”

 

他歪著小腦袋,大眼睛眨著,大概從一開始,他腦子里的印象就是,同性戀就是象這樣,由嫖客和出來賣的他組成,關系無非就是一夜情,真有人真心對他,他反而不知所措了。
少軒想了想:“你呢?你自己的看法怎樣?”
“我的看法?我沒有什么看法啊。”小易扭了扭身子,“我跟他說啦,想上床就掏錢,想包我的話沒門,結果他氣的臉紅紅青青,我說再不然給你打折吧,他氣的眼睛冒火,好像要打我喲!”

 

少軒覺得有必要跟小易談談了,不然他這么糊里糊涂的,遲早要吃虧:“小易,你喜歡女孩子嗎?”
小易有些迷茫:“喜歡?沒感覺吧,我沒跟女的做過……嗯,有大姐說看我可愛,情愿不要錢給我做一次,可是我就是沒做。”
“那你喜歡男孩子嗎?”
“啥叫喜歡啊,反正和男的上床我熟啊,隨便他怎么弄都行,女人……好麻煩的……萬一有了孩子更麻煩。我可不愿意付這個責任。”
少軒嘆了口氣:“小易,你想過沒有,以后怎么辦?你還小,前面的路還長得很。”
“我知道啊!”小易爽快地說,“他們現在已經說我不新鮮了,嘖!哥哥,我才十七歲就不新鮮了!當然,我也沒打算這樣過一輩子了。”
他臉上忽然閃出興奮之色,看了看四周,確定地下室的天窗上沒有人,飛快地爬到衣柜旁,費力地伸手進去,夠了半天,掏出來半塊磚,再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鐵盒子,打開,里面是個存折,他自豪地讓少軒看上面的數字:“快三萬了!等攢到五萬我就不干了!回鄉下去開個小店,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快收好了。”少軒一看就知道他如此謹慎地藏起來的東西一定是他的全部家當,心里有點感動,故意嚴肅地說,“這種東西怎么能隨便給別人看呢!”
“哥哥嘛,沒關系的。”小易笑嘻嘻地把存折又放回去,拍拍身上的灰,“所以哥哥別為我擔心嘛,我有錢,有路走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有那么一個男孩子,喜歡你,不在乎你的過去,愿意和你在一起,照顧你一輩子,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一起生活,上不上床也是你說了算……你會不會答應?”

 

小易象是聽見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話一樣,笑得滿地打滾:“哥哥!你應該去寫小說!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了,哎喲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你別笑,如果是真的呢?”
小易好不容易才停住了笑,大眼睛眨了眨,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說著瞥了少軒一眼,酸溜溜地說:“要是哥哥,還有可能,我?算了吧,做這夢,還不如幻想明天能中大獎五百萬呢!那我就真發了!”

 

“為什么我就有可能,你不行?”少軒溫和地問。
“還用說嘛。”小易撅起小嘴,“哥哥比我干凈……我知道我臟……他們都這么說,連我賺的錢都是臟的,算了,不說啦,哥哥不懂!”
“小易。”少軒稍稍把他拉進了一點,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只要心干凈就行了,有些人,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實比你臟得多呢。”
小易用力咽回沖到嗓子眼的哭泣,翻了個白眼:“哥哥就會安慰人。”
要是那個人是哥哥,我就答應,他在心里偷偷地說。

 

少軒覺得自己的身體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人又開始發虛,腳下都沒有根,走多幾步就開始喘氣,胃也老是疼著,日日夜夜,無休無止,有點象他上一次胃出血的情況。
不太妙啊,是不是又犯了?他疲倦地想,這個時候犯病可真是糟糕,雖然自己已經有了點積蓄,可是按照上次的經驗,如果付醫藥費,是遠遠不夠的。上次他剛在醫院里醒過來,就被通知了對他的處分決定,開除軍籍。自然也沒有資格享受公費醫療,沒辦法,他立刻離開部隊醫院,住到了一家小的區醫院,中間輾轉,耽誤了最好的治療時機,自然拖的時間更長,而他這幾年的津貼積蓄,因為已經花了一大半在平時買東西孝敬亦風父母上了,剩下的那點在醫療產業化的大趨勢下,沒有撐過半個月,而他的血,才剛剛止住,面臨著停費出院的窘境。

 

幸好,部隊寄到家里的信,被母親截獲了,她火急火撩地趕到醫院,墊付了醫藥費,又過了半個月,還沒等到康復,他就堅持要出院,母親把他接回家,并沒有說什么,還幫他一起瞞著父親……每次看見母親擔心憂慮的眼神,少軒就無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是母親的驕傲,一生的希望,可是,自己都快三十了,卻被開除軍籍,沒有工作,讓母親擔心得夜不能寐……

 

如果這次,自己再病倒,怎么辦?再讓母親跑這么一次?再讓她擔心一次?再看見她擔心失望的眼神一次?少軒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小易也看出他的臉色有些差,精神也不太好,以為又是工作的問題,一個勁兒地勸他辭職,還跑到職業介紹所去幫他登記,看招聘廣告,甚至問他,自己認識幾個客人,都是公司的什么經理,要不要托他們幫忙?少軒心存感激之余又有些生氣,輕輕敲著他的頭要他別管了,小易摸著頭,裝做要哭的樣子說:我只想幫哥哥的忙嘛。

 

這天下午,是他休息的日子,中午老板娘就沒過來送飯,一切做完,關上卷簾門之后,他回家,打算隨便吃點什么,小易卻拉著他,要他陪自己出去玩,難得看小易在白天出去,少軒也就答應了,這么一拖,又到了晚上,小易逛街逛累了,拉著他去吃云吞面,此時少軒的胃一陣緊似一陣地疼起來,卻又不像餓了之后的疼,他騰出一只手捂著胃,心不在焉地點頭答應。

 

飯店門面很小,一個打工妹在一邊靈巧地包著餛飩,鮮紅的肉餡,薄薄的皮子,手一翻一卷就是一個,整齊地排在一邊。老板很快就端上了兩碗面,清湯,細軟的銀絲上面,擺著十只小小的餛飩,隔著幾乎透明的皮子,清楚地看見里面嫩嫩的肉團,小易舀了一個,往嘴里放,嫌燙,又吐出來,呼呼地吹著。

 

少軒現在已經疼得直冒冷汗了,他早上一貫不吃飯,中午也沒吃,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胃里持續著翻江倒海,一刻都不停息,他在桌子下面艱苦地握拳壓住胃部,一點用都沒有,疼得更厲害了。

 

“哥哥你怎么不吃啊?”小易奇怪地問,“味道很好!里面有蝦仁呢!我吃著了。”
少軒勉強地笑了笑:“慢點,燙。”
也許先喝口湯,熨熨胃會好一點?他這么想著,右手困難地拿起勺子,舀了勺湯,顫巍巍地送到嘴邊,慢慢喝了下去,溫熱的湯順著食道緩緩地滑落,好像有那么一瞬間的安靜。
好了?他正在想著,忽然,胃里又是一陣大亂,嘔吐感鋪天蓋地地襲上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一張嘴,哇地一聲,絳褐色的液體噴涌而出,灑了一桌!小易嚇得啊地一聲尖叫,跳了起來。

 

嗓子里感覺到那熟悉的腥味,身子漸漸發沉,意識漸漸模糊,在小易“哥哥哥哥”的哭叫聲中,少軒最后的念頭就是:完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模模糊糊地醒過來,頭好重,都抬不起來,全身上下都象沒什么感覺似的,連手指頭都不能動一下,他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觸目是雪白的天花板。

 

醫院……他又進醫院了……這一次,又要花多少錢呢?
鼻子里插著胃管,旁邊的輸液泵里一滴一滴往下滴著藥水,好難受,看樣子,這一次的情況比上次還要嚴重……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這下子工作肯定是丟了,再找一個,又該多么難?

 

“哥哥?哥哥!”邊上小易懷疑的聲音陡然變得興奮,他的笑臉突然出現在少軒面前,兩眼紅腫,憔悴不堪,“你醒過來了!醒過來了!護士姐姐!他醒過來了!”
“3床家屬,小聲點。”穿白衣的護士小姐輕步走過來,給他測量了一下生命體征,輕聲問:“你現在感覺怎么樣?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
少軒想說話,嗓子啞得連自己都無法聽清:“我……怎么……了?”
“消化道潰瘍伴出血。”護士小姐例行公事地說,“已經進行了胃鏡下手術止血,放心,只要好好調養,就會沒事的。”
“喔。”少軒實在沒力氣說話,眨眨眼表示自己聽懂了,護士小姐最后檢查了一下輸液速度,腳步輕盈地走了出去。
“哥哥。”小易的臉又湊到跟前,盯著他,“你渴不渴?護士姐姐說你現在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你的嘴都裂開了……我給你涂點水吧?”
不等少軒答應,他拿了棉棒,沾上水,笨拙地往少軒唇上涂著,烏黑的大眼睛眨都不眨,象是在做一件最最莊嚴神圣的事情。
少軒又過了一會兒才能說出話來:“你別在這兒了……回去休息吧……”
“沒事!困了我就在哥哥身邊趴一趴。”小易搖著頭說,“上次我生病,你也照顧我的!所以這次換我照顧哥哥了!”
少軒無聲地嘆口氣,小易立刻警惕地問:“哥哥不舒服嗎?哪里?”
“我沒事。”
“哥哥你嚇死我了。”小易的大眼睛里又象是有淚水在滾動,“我……我好害怕……護士姐姐說你沒什么,會好的,可是你一直都不醒……我幾天沒敢睡覺,就看著你……哥哥,你下次不要這么嚇我了好不好?”

 

他冰冷的小手悄悄地覆蓋在少軒打著針的右手上,“哥哥……”
淚水終于還是落了下來,他就這么哭著對少軒說:“不要死……哥哥……不要離開我……不要死……求求你……別再丟下我一個人……求求你……”
如此寂寞如此孤單的孩子,他所要的,也不過是一點點的關懷,一點點的愛,可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里,又有誰可以給他一個懷抱,讓他盡情哭泣?
誰又可以給我一個肩膀,讓我盡情哭泣?
亦風……亦風……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好想你……

 

 

 


8
“老板萬歲!老板萬歲!”嘉華欣喜若狂地舉起手中的文件向上扔去,散得半個辦公室都是紙,歡呼著沖了出去。背后的公司老板,也是他的學長眼睛里全是笑,嘴上卻嚴肅地說:“什么年代了,還搞萬壽無疆那一套!這死小子!看灑得這一地的紙!叫他回來收拾!”

 

這次公司要招人,A市大學的計算機力量其實比不過北方幾所著名大學,但是公司將來有意在A市設立分公司,所以需要幾個當地的員工,正好從此時開始培養,本來這樣的美差是輪不到嘉華的,但是他死纏爛打個不休,論起技術,他又確實是公司里水平最高的,所以這個難得的差使居然給他爭取到了。

 

他美滋滋地在心里盤算著,到了那邊,離招聘會還有幾天,先住下來,然后去找少軒,反正時間很長,老板又沒有說這次必須招幾個人回去,選最好的留下一兩個,剩下的慢慢挑,他也可以花更多的時間來陪少軒。

 

少軒,少軒,念著他的名字,心里都甜甜的,不知他過得怎么樣了,一年多沒有見他,第一次還說是剛過去工作忙,沒時間回家過年,今年又沒回來是怎么回事?自己就怕錯過和他見面的時機,也兩年沒回家了,幸虧打著個陪爺爺過年,替父親盡孝的大旗,老爸老媽什么都說不出來。

 

得好好說說他,也寫信,也打電話,也寄錢,就是不回家,爺爺看樣子當時的火早就沒了,阿姨更是一天到晚地想他,光毛衣就給他織了四件了,還不說那些織著不滿意又拆掉的,這次一起給他帶過去。

 

不對,是不是在那邊混得不好啊?也是,現在大學生一把一把的,少軒萬一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不得志也是可能的事……怪不得不好意思回家呢,那樣的話,自己就該好好安慰他,也不知道他換了筆記本沒有,自己可是已經替他把那個硬盤買下來了,什么時候裝上就行。嗯,會不會他已經換了筆記本,那樣顯得自己多傻啊,都一年多了,說不定哦。

 

他回家,收拾行李,吳麗桐知道他要去A市,把給少軒帶的東西準備了一大包叫他帶上,柯志強雖然沒有說什么,本身沒有制止這已經是支持的表示了,黃姨特地包了包子給他路上帶著吃,嘉華拿了少軒寫信來的地址,帶著大包小包,興沖沖地上路了。

 

分開已經一年多了,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地意識到,少軒對他的特殊和重要。男人總有欲火焚身的時候,他也曾經試著去GAY吧再度尋找一夜情的對象,可是真有順眼的,到了床上卻突然覺得索然無味,就算在對方的撩撥下能勃起,也是草草了事,最后他去GAY吧的目的只剩下一個:喝悶酒,圈子里大多已經知道,他有人了。

 

可是少軒,少軒是不同的啊……想著他清清冷冷的氣質,白皙骨感的手指,修長的雙腿,沒有血色的雙唇……就能讓他激動得勃起,他有好幾次實在忍不住了,就在半夜溜到少軒的房間里,躺在他床上,聞著他淡淡的氣息,低聲叫著他的名字自慰。

 

少軒要是知道了,恐怕會氣的滿臉發青吧?可我就是這么流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還有更過分的事情要對你做呢!嘉華摩拳擦掌地想。
一下飛機,先直奔訂好的酒店,放下行李,立刻租車開到少軒寫信的地址,一棟背街上的四層小樓,他興奮地撲過去找門鈴,卻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少軒的信上寫的是:二樓H座,可是這里每一樓只有十二個單位,A1,A2,B1,B2……到F2就沒了,連G都沒有,哪里來的什么H座?

 

少軒寫錯自家門牌號?不可能吧?嘉華不死心地看著各家的門鈴,都沒有姓吳的,他干脆每個都按一遍,問:“請問有位吳少軒先生是不是住在這里?”得到所有的回答都是“沒有。”

 

他發愣了,難道少軒搬家了?可是……門牌號也不該寫錯啊,那是……少軒故意寫錯讓自己找不著?那之前自己給他這個地址寫信,他怎么也收到了?!那說明,少軒一定就住在附近!或者,這里有人可以幫他拿信!

 

哼哼,那好辦,自己回去就再寄一封信,然后躲起來,看到底是誰拿信!
少軒啊少軒,你也太謹慎了吧,還寫假地址騙我,虧我大老遠地跑來這里找你,走著瞧,找到你之后,我非狠狠地說你一頓不可,你要是不聽,我就拿爺爺來嚇唬你!
他這么一想,又高興起來,打車回到酒店,立刻寫了一封信,跑到最近的郵局,親自投進了郵筒。
最快信也要在明天上午才能到那邊,他心安理得地在餐廳吃了飯,本來應該回房間休息,可是,一路上對和少軒會面的渴望和想入非非,剛才硬生生地被打斷了之后,盤踞在肚子里,滿不是個滋味。沒辦法,還是找間酒吧喝喝酒,借著酒勁再回來睡覺吧,不然今夜又是個失眠。

 

到網上查了查A市有名的GAY吧,隨便挑選了一家,打車前往。沒料到里面是個迪廳,烏煙瘴氣,熱鬧不堪,在之前,這種地方是他最熱衷的,但是現在他只想找個地方安靜地喝點酒,只好退出來,本來想回去算了,腦子里忽然又冒出另一家就在附近的GAY吧,既然出來了,就再去轉轉吧。

 

這一家氣氛果然不一樣,雖然也很熱鬧,但是比那邊安靜多了,客人的年紀也偏大些,他挑選了一張靠邊的桌子坐下,要了杯威士忌,喝完了,又要了一杯。
有打扮得很妖媚的男性熱情地向他拋著媚眼,甚至大膽地過來問他要不要人陪,嘉華搖頭搖得都快掉了,他現在對一夜情都沒有興趣,何況是嫖妓,為了少軒,他可得管好自己的老二,少軒那么清冷的一個人,自己也要配得上他才是。

 

喝完了第五杯威士忌,他啞然失笑,最近自己的酒量是越來越大了呢,現在連一點醺醺然的感覺都沒有,目光依舊銳利,頭腦依舊清醒……等等!
我錯了,原來我的頭腦已經不清醒,也看不清東西了,原來我已經醉了,醉得不可救藥,醉的出現幻覺,要不然,我怎么會以為我看見了少軒?!
我的少軒,怎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一定是我看錯了!一定是!柯嘉華!不能喝你就不要喝嘛!看,醉了吧?!少軒怎么會在這里,你有這種想法都是褻瀆了他!
他死命地咬了自己一口,手背上清晰可見的牙印滲出了血跡,疼痛尖銳地刺激著他的神經。
可以了嗎?這么疼?你該清醒了吧?柯嘉華!你醒醒吧!你醉了!少軒是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
沒有用,不管他怎么說服自己,在GAY吧里出現的人,就是少軒,他不可能認錯的,那個他天天掛在心上想著的人……他還和從前一樣,清俊冷冽,白色襯衫,黑長褲,淡色薄唇,劍眉星目,只是那目光中原本的一絲脆弱現在千百倍地擴大,整個人散發出頹廢迷茫的味道,和他的帥氣冷漠恰到好處地交織在一起,格外地性感。

 

他邁動長腿,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到吧臺邊坐下,對招待說:“老樣子。”

 


少軒今天本來是不想出門的,有個客人一直糾纏著他,說喜歡他,要和他保持長久的關系,他根本就沒想過,本來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賺錢,給小易賺到十萬塊錢,看著他快快樂樂地回鄉下,再也不用過這種生活。自己將來怎么樣,他并不在乎。

 

之前的那次胃出血,用光了小易幾乎全部的積蓄,出院之后,少軒注意到小易又開始重新打扮自己,每夜外出,他心里苦得幾乎滴出血來,可是小易在他面前很輕松地說:“哥哥你不用管啦,錢嘛,再掙就會有的,反正我還年輕,就不信到二十歲我還掙不到五萬塊錢。”

 

他怎么能站在河邊,就這么木然地看著小易在水里掙扎呢?小易只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啊!他背負生活的苦已經夠多了,怎么還能讓他瘦弱的肩膀再替自己也背上一份?!可是他要再去做多長時間的工,才能還上這三萬塊錢?在此期間,小易,又會遇到什么事?!

 

要墮落,就一起墮落吧。
有一天,他跟蹤小易,偷偷到了一家GAY吧,剛一進去,就感到那些男人驚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象是要把自己立刻剝光一樣,有人吹起了口哨,正在勾搭客人的小易聽見響動,回頭一看,大驚失色,急忙跑過來拉著自己就走:“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找我嗎?!我們出去談!”

 

在外面昏暗的燈光下,他委婉地對小易說,希望能給他介紹客人,小易聽了半天沒說話,最后捂著臉哭了:“哥哥……不要……我不要你干這個……你不要擔心我……我沒事的……你那么干凈……你千萬不要和我一樣……哥哥……求你了……”

 

“小易。”他把手放在小易肩上,輕聲說:“記得嗎,我跟你說過,心干凈就行了。”
說著,他義無反顧地,推開了大門,再次走了進去。
他的第一個客人是個中年男子,僅管已經下了決心,真正面對的時候,少軒還是發現自己的手微微發著抖,他竭力鎮定自己,在酒店房間里,背對著陌生男子,默默脫下了衣服,一件,又一件,直至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地站在客人面前。

 

“真漂亮。”客人贊嘆著,伸手愛撫著他的肩背,溫熱的手心粘膩地沾在皮膚上,他止不住地起了雞皮疙瘩,除了亦風,沒有男人碰過的身體,現在,已經變成了一件商品,任人觀賞玩弄。

 

“冷嗎?”客人還算體貼,摟過他的腰,倒在床上,把他嚴嚴實實地壓在自己下面,胯下火熱的兇器一下子膨脹起來,硬硬地頂著少軒的下腹,嘴唇也湊了上來,堵住少軒失去血色的雙唇,輾轉吸吮含弄著。

 

接下來的過程很一般化,玩弄了一會兒少軒的身體之后,客人示意少軒背過身去,跪伏在床上,高高地翹起屁股,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潤滑劑擠進后面的洞穴,用手指捅插了幾下,覺得差不多了,急忙戴上安全套,抓住少軒的腰,用力往前一頂,侵入了他的身體。

 

“嗚。”少軒用枕頭塞住了自己的嘴巴,從后面傳來的巨大沖擊幾乎疼得他昏過去,五臟六腑似乎都要從嘴巴里沖出來一樣,火熱的兇器在自己身體里橫沖直撞,肉體互相碰撞著,發出啪啪的聲音。

 

這個身體只是商品,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所以沒什么,做什么都沒關系……
當他從酒店疲憊地回家的時候,小易一夜沒睡,還在等他,看見他的第一眼,小易就哭了:“哥哥……哥哥……你變了……你自己不知道嗎?你變了……”
“小傻瓜,我哪兒變了……”少軒給他無力的一個微笑,“我還是你的哥哥啊……快去睡覺吧……”
“我給你放水洗澡……嗚嗚……”小易抹著眼淚奔到浴室里,這個單純的孩子想必也把少軒想的和自己一樣,以為只要洗了澡就可以掩飾一切,忘記一切都沒發生過了。
那個晚上,少軒抱著筆記本,在黑暗里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冰冷光滑的外殼,只是再也叫不出亦風的名字……
很快他就成了圈子里的名人,冷漠的氣質,帥氣的外表,漂亮的五官,完美的身體,無一不讓人著迷,過夜的價錢,也是最高的。據一個和他睡過的客人說,在高潮的一霎那,迎著他隱含脆弱的眼神,把自己的精液射在那張帥氣冷俊的臉上的感覺,特別過癮,是一種征服一切的快感。

 

現在纏著他的這個客人,自己有一家公司,和老婆離婚了,兒子由父母帶,無憂無慮,沒有任何壓力,可以說是圈子里的黃金男人,和他過了一夜之后就看上了他,每次都早早地坐在這里等他,少軒不是每一天都來的,他卻一天不差,少軒不來,就耐心地等到打烊起身走人,并不找別的伴,少軒來了,第一時間趕過來,立刻邀請過夜,少軒要是不愿意的話,就安靜地坐在旁邊陪著他,也不說話,也不離開。

 

“跟我在一起吧,少軒?”幾個星期前,他誠懇地說,“要什么條件你僅管開口,我知道你出來做是為了錢,我那間公司雖然小,幾百萬還不在話下,上千萬你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我已經離婚了,有了兒子,父母那邊也好交待,我們在一起吧,我會疼你的。”

 

“對不起,秦總,我現在沒這個打算。”少軒婉言謝絕,心里一片蒼涼,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想與其共同生活的人,以前,是亦風,現在呢?沒有了,他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白頭到老,不,應該說,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還有將來。

 

將來怎么辦?小易回鄉下之后?自己就繼續留在A市?還是換個地方?隨便吧……無所謂了,自己的身體都已經這樣了,將來會怎么樣,有什么關系呢?
今天的情況也是一樣,還沒等他的蘇打水上來,秦總已經火速移動到身邊,笑吟吟地說:“少軒,我在西郊買了棟別墅,有沒有興趣去過周末?離高爾夫球場很近的,去玩玩吧?要是喜歡,就送給你,好不好?”

 

少軒客氣地謝過招待,扭頭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秦總,我說過了,我不習慣和人保持長久的關系,您還是別勉強我了。”
已經不會對任何人產生感情了,還是不要給別人希望比較好。
“哎呀,少軒,我們也交往了一段時間了,我這個人,你也是知道的,實在,我是真喜歡你,不是玩玩的,哪,只要你答應,我們去外國結婚都行!”
“秦總,您的美意我心領了,可我對您沒什么感覺,抱歉。”
“不要這樣嗎,少軒,你就喜歡這樣送往迎來的?不愿意過安定的生活?我什么都可以給你的啊。”
少軒無可奈何地搖搖杯子,自暴自棄地笑著說:“對,我就喜歡這樣送往迎來的日子。”
“嗨!少軒!”旁邊又過來一個客人,大概是看秦總碰了釘子,過來一把攬住少軒的肩頭:“說的好!管他什么長久,今晚上快活就行了,怎么樣?今晚有空陪我嗎?我們大戰三百回合,管叫你叫啞了嗓子求饒!”

 

秦總目光噴火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少軒徐徐起身,不動聲色地借機甩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吧。”
“好!秦總,不好意思啦。”他得意地揮著手,“今晚我的運氣比較好。”
安靜的酒吧里忽然傳來一聲怒吼:“給我站住!”
緊接著,一個殺氣騰騰的高個青年掀翻了桌子,從角落里沖了出來,雙眼血紅,憤怒地瞪著少軒,握緊拳頭,一字一句地說:“跟我走!”
少軒的臉色頓時慘白,身子搖搖欲墜,吃驚得似乎天在他面前塌了下來,不,比天塌地陷還要可怕的事情!嘉華怎么會在這里?!他全看見了?!他知道了?!
他身邊的男人趕快扶住他,向嘉華喝問:“你誰啊你?!我先來的憑什么要他跟你走?!”
嘉華已經紅了眼,暴烈的眼神象要殺人一樣恐怖,他的少軒,他日思夜想的少軒,竟然在這里做了男妓!自己珍愛之極的人,竟然墮落至此!在自己想著他的那些日子里,他就在不同的男人身下扭動呻吟,出賣自己的身體!

 

越想越氣,冷不防一拳揮過去,正好打在那個男人的臉上,把他打得向后踉蹌著倒去,秦總一看不好,也跑了過來,搶先護在少軒身前,叫到:“住手!你想干什么?!”
嘉華已經發了狂,誰擋就打誰,撲過去一頓拳打腳踢,把秦總給踹倒在地,還要揮拳再打的時候,酒吧的保安涌了出來,幾個人一起上才制住了他,死死地壓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等到酒吧經理出來,問清楚情況,示意放開他,他爬起來再找,哪里還有少軒的影子。

 

第二天,他上網在自己的影集里翻出一張之前偷拍少軒的照片,打印下來,雖然數碼相機效果不太好,但還能清楚地辨認出是少軒,拿著就直奔少軒之前寫的那個假地址。
不出所料,信沒處遞,就隨便地放在物業管理的窗臺上,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來,就能輕易地拿走吧?嘉華敲響物業管理的門,給他看少軒的照片,問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有。
他不死心,就在這條街上挨個人問,說這個人是自己的哥哥,出來打工,沒有音信,家里父母很擔心云云,幸虧這樣的事在A市并不少見,哪天都能遇見,所以也沒有人懷疑,只是也沒有人見過少軒。

 

嘉華很堅定,他認為,少軒肯定在這附近出沒,因為如果信三天還沒有人拿,就會被當作查無此人退回郵局,他一定每天,起碼每兩天會去看一次信,那他不是住在這里就是在附近工作,只是少軒一向和人保持距離,所以見過他的人不多,可是只要自己堅持下去,一定有一天會找到他的。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先是從街角一個賣牛雜的攤主那里得到了少軒確實住在附近的消息,攤主看了看照片說:“是啊,我見過,和一個小男孩經常來吃牛雜……走著來的,應該不遠,在那個方向。”

 

嘉華立刻沿著他說的方向,進行嚴密地大搜查,很快,一個出來倒垃圾的主婦也認出了少軒:“住在這兒往前,嗯,是地下室,我有一次看他從下面上來。”
往前走,有地下室的建筑只有一家,嘉華的心砰砰一陣亂跳,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少軒了,竟然有些慌亂,他屏息靜氣了一會兒,走下樓梯,挨個看了看,敲了敲,確定最后一扇門后面住著人,他大步走過去,想敲,手抬起來又無力地放下。

 

神啊,請一定不要讓我絕望,請你千萬不要讓少軒再次走掉。
鼓起勇氣,他重重地敲響了門。

 

 

 

 

 

9
小易在哭,不敢大聲,只是默默地掉眼淚,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從鄉下跑出來的時候,就發過誓再也不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后來遇到那么多事,無論是客人的蹂躪,被騙錢財,流浪街頭,餓得快要死的時候,他都沒哭過,可是為什么遇到哥哥之后,他哭的次數越來越多呢?

 

抹了把眼淚,他看向床墊上昏睡著的少軒,微微地呼吸著,一動不動,蒼白的臉色很難看,就象上次哥哥突然吐血的時候一樣,可他知道,這次哥哥的心,還要苦很多,很多……
該死的!怎么這樣的事情,就被哥哥遇見了哪!
警察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太妙,幸虧哥哥很謹慎,暫住證身份證什么的一樣不缺,他交了保釋金,惴惴不安地在派出所門口等著,少軒出來的時候,他就差點哭出來,但是要哭也不能在警察面前哭!

 

少軒是在旅店里被逮捕的,罪名是賣淫嫖娼,可是當時另一個人已經跳窗逃跑了,他到底是賣淫還是嫖娼成了一個難以界定的問題,少軒本人又是至死不開口的,就連人民警察懷著‘春風般的熱情’‘真誠感化’了他一頓也沒有效果,要是從前,他鐵定被送到收容所去遣返回家,幸好前段日子發生了很大的事情,現在收容已經嚴格多了,小易來交了保釋金,他就被放了出來。

 

根本沒有力氣說話,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大門的一霎那,太陽照在臉上,他幾乎當場暈倒,可是看見小易驚惶的眼神,他硬是挺住了,不能暈倒,絕對不能暈倒,小易又該害怕了,他又會在大街上抱著自己,無助地哭喊著哥哥哥哥……

 

就憑著一口銳氣,他居然撐到了家,小易一直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窺視著他的臉色,把他扶到床上的時候,少軒松開了緊咬的牙關,含糊不清地對他說:“我累了,睡一會兒。”頭一歪,就昏了過去。

 

小易不太清楚這個睡和昏之間的區別,既然哥哥要睡,就讓他睡,他象個小老鼠一樣呆在房間里,靜靜的,一聲不敢出,看著時間慢慢流逝,中午了,哥哥還是沒醒,他隨便找了點東西填肚子,也不敢出去,在一邊守著少軒,怕少軒醒過來要什么東西他不在。

 

正在掉眼淚的時候,門忽然被敲響了,小易觸電似的彈了起來,該不會又是警察吧?!他急得在房間里團團轉,早知道就不要租什么地下室,現在想跑都沒有地方跑,總不能立刻挖個洞出來吧?

 

來人不罷休地敲著門,少軒模模糊糊地醒了,歪了歪頭,小易一狠心拉開了門,看見來人沒穿制服,立刻放下了心,惡聲惡氣地叫:“敲什么敲什么啦!”
嘉華的手停在半空,一個漂亮的小男孩瞪著大眼睛沖自己嚷著,態度很不客氣,他拿著打印的照片,盡量和藹地問:“請問……”
他的話陡然停住,雙眼發亮,從他這個角度可以對房間里一覽無余,睡在床墊上的可不就是少軒!終于找到他了!
“少軒!”他一把推開看見照片正在發楞的小易,猛虎下山一般地沖了進去,跪倒在地上,顫抖的雙手撫摸上少軒清俊的臉,好像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兒確實存在,手下的觸感雖然真實,可是同樣的夢,他已經做了太多太多了……

 

“你干什么?!給我滾起來!把你的臟手拿開!我劈散你這堆廢柴!”小易氣急敗壞地罵著,沖上來對他拳打腳踢,嘉華正激動得不知所措,壓根沒心思管他,大手一伸把他輕易地推開,全部心思只在面前的人兒身上。

 

少軒迷糊間聽見小易尖銳的叫罵聲,意識逐漸回復,他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迷惘地眨著眼:到底出了什么事?
“少軒?!少軒你醒了?我吵到你了?”嘉華欣喜若狂地湊到面前,“沒事吧?你繼續睡,我不說話了!你想睡嗎?”
“嘉華?……”少軒眉頭微皺,喃喃地叫著他的名字,有些弄不清楚情況的樣子,迷迷蒙蒙的雙眼讓嘉華恨不能立刻就吻上去,他竭力壓制自己的欲火,柔聲說:“對,就是我……我來找你了……”

 

你騙得我好苦,知道我為了找你花多少時間費多大勁嗎?
少軒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徹底清醒了,不堪回首的場景在腦子里一幕幕地回放,他在酒吧里碰見了嘉華……他被逮捕了……審訊……聚光燈照著他的眼……無休無止地……
“是你啊……什么時候來的?”他竭力作出最自然的表情,用盡全身力氣拖著酸痛不已的身體故作輕松地坐了起來,微笑著。
“哥哥?!”小易擔心地叫。
少軒投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溫和地說:“沒事的,小易,他是哥哥的老鄉,來看看哥哥就走,你出去玩會兒吧,給我帶點吃的回來。”
“哦。”小易委委屈屈地答應著,垂著頭往外走,哥哥趕我走,他有什么話要和那個人說?為什么不讓我聽?其實我也可以幫著你一起騙他的啊,說謊我最拿手了。
看著小易出了門,少軒在心里舒了口氣,靠在墻上,繼續含笑看著嘉華:“家里人都好嗎?”
“別靠在墻上,冷。”嘉華心里忽然泛起無盡的憐愛疼惜,自己也坐到床墊上,不由分說地伸手攬過少軒,讓他靠在自己懷里,少軒驚訝地看著他,掙扎了兩下,嘉華用力抱住他:“別動。”

 

兩人尷尬地靠在一起,少軒渾身不自在,只好再問了一句:“家里人都好嗎?”
“都好,爺爺現在越來越喜歡上網,我只好用美萍把黃色政治網站都屏蔽掉了,阿姨很想你,給你織了毛衣,我帶來了,黃姨添了孫子,小家伙可討人喜歡了……”嘉華停了一下,低聲說:“就是我不好,我想你。”

 

他感覺到懷里身軀的瘦弱,鼻子一酸,低聲埋怨說:“我不是再三對你說,有事找我嗎?”
少軒平靜地笑笑:“這種情況,很多人都經歷過的,你看現在那些經理老板,剛來的時候,還睡過街頭呢,再說,這里條件并不差。”
“你明知道我不是說這個!”嘉華有些生氣。
“那是什么?”少軒疲倦地合上眼睛。
嘉華一肚子責備的話,竟然說不出一句來,憋了半天,才說:“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
少軒有些驚訝,側頭看著他,嘉華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淡色薄唇近在咫尺,清澈的黑眸里那一絲撩動人心的脆弱依舊,腦子一熱,再也忍耐不下去,一把抱住少軒,狠狠地吻了下去!象是要把自己所有的思念愛慕透過這一個吻傳給懷里的愛人,掠奪著他的薄唇,深深地吸吮著,舌頭四竄,在他嘴里的每個角落翻卷著,留下自己的愛痕。

 

狂風暴雨般的熱吻讓少軒猝不及防,整個人被嘉華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點反抗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嘴被牢牢堵住,連呼吸都難以順利,更別說出聲制止了,只能一動不動地被他親吻著肆虐著。

 

直吻到兩個人都幾乎窒息,嘉華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少軒的唇,透明晶亮的唾液從兩人分開的唇邊徐徐垂下,透出一股情色的淫靡氣息,他盯著少軒被他吻得通紅的雙唇,困難地吸了口氣,感覺自己身體有了不能抑制的正常的反應。

 

但是當他看見少軒的眼神的時候,就什么想法都沒有了,少軒的黑眸冷冽,散發出凜然的冰冷氣息,讓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才意識到自己做下了什么好事。
“少軒!我……”他下意識地要為自己辯解兩句,少軒卻并不給他這個機會,抬起手指著門口,冷冷地說:“出去!”
“少軒……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一時情不自禁……我……”嘉華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狼狽地解釋著,“我……昏了頭……我該死!我……對不起對不起……”
“滾出去。”少軒加重了語氣。
“少軒……”嘉華哀求地看著他,“你別這樣好不好?”
“柯嘉華,我告訴你。”少軒的聲音很低,很虛弱,卻含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莊嚴,“誰都可以侮辱我,就是你不行!”
“你說什么啊,少軒!”嘉華急得出了一頭汗,“我……我那個……我不是……我不是……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他用足了力氣大聲喊了出來,迎著少軒驚愕的目光,勇敢地承認:“我承認,我腦子里有很多下流想法,我一開始看見你,就喜歡你……要不是為了見你,我根本不會搬到爺爺家里住!我千方百計地接近你,討好你……你都不領情!我就是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我……我……我就是想……”

 

少軒的神色沒有因為他的告白發生任何變化,平靜地看著嘉華熾烈的雙眼,低聲說:“嘉華,你不是小孩子了,這種夢不要再做,我和你之間,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我對你也沒什么感覺。你還是走吧,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嘉華一點都沒有氣餒,反而從慌亂中平靜下來了,露齒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會答應的,可是,如果就這么放棄,不是我的作風。”
他松開手,打量了一下周圍,搖搖頭:“環境太差,跟我回酒店住吧?我要在這里呆段時間呢。”
聽見‘酒店’兩個字,少軒的身體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手掌,把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給躲過去,淡淡地說:“不用花那個錢了,我就在這里,挺好。”
“一點都不好。”嘉華挑剔地說,“連陽光都沒有,怪不得你臉色這么白。”說著又湊到少軒身邊,笑著說:“我們做個交易吧?”
少軒冷冷地看著他。
“你說了,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們還是親戚,這樣,你給我一個月,讓我在你身邊照顧你,到時候你再給我答復,好不好?到時候接受不接受都由你,在這一個月之內,我們誰都不提這事,好不好?你就安心休養身體,我安心照顧你……好不好?”

 

“算了,你別再出歪點子了。”少軒壓根不想理他,一個月,誰知道他又會玩什么花樣,自己現在身心俱疲,哪里還有心思去應付他?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嗎?想和自己在一起?自己是他的叔叔啊!

 

“我保證沒你的同意,再也不隨便碰你,還不行嗎?”嘉華知道是剛才自己的舉動讓少軒有了警惕,指天劃地發誓說,“不然我不得好死!”
“你別說了。”少軒瞥了他一眼,淡漠地說,“我是不會答應的。”
“少軒……”嘉華不死心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你別生氣了,答應我吧,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
看著少軒無動于衷的臉,嘉華深吸一口氣:我也不想這樣的,但是,少軒,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不擇手段,所以,別怪我!
“我給爺爺打電話?”他試探著問。
少軒的反應比他想得還要激烈,幾乎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低聲吼道:“柯嘉華!你……卑鄙!”
“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嘉華嚇白了臉,慌張地伸手抱住他,生怕他一時激動昏過去,攬著他拼命解釋,“我說說而已,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少軒!少軒!你別當真!我開玩笑的!少軒!少軒!

兩人糾纏在一起,少軒忽然沒了力氣,喘著氣軟軟地癱在他手臂上,淚水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滲出了眼睛,一滴一滴,滾落在衣服上,嘉華抱著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好吧。”少軒過了一會兒緩過氣來,心灰意冷地說:“你想做什么就隨便吧。我收拾一下東西,你明天來接我。”
嘉華半點都不敢遲疑地滿口答應,小心地把他放回床上,輕聲問:“你餓不餓?想吃什么不?家里有什么我給你做?或者我出去叫外賣?”
“不用了。”少軒合著眼睛,慢慢地說,“小易會給我帶吃的回來的,你走吧。”
“我明天一早就過來。”嘉華戀戀不舍地看了看他,給他蓋好了被角,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悄悄離開。
在地下室樓梯口,他碰見了小易,拎著兩個快餐飯盒,看見他,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昂起頭,哼了一聲,就要從他身邊過去。
“小鬼,別這么神氣。”嘉華擺出成年人的架勢,居高臨下地說,“你好好照顧少軒,明天我就來接他。”
小易看上去根本不相信他的話,剛要回嘴,忽然想到了什么,黑亮的大眼睛靈活地一轉,立刻換了可愛乖巧的面孔,甜甜地問:“你是不是哥哥的朋友啊?”
“絕--錯!”嘉華驕傲地說,“我是他的男朋友!”
反正不在少軒面前,胡說什么都由我,再說,誰說不是?說不定一個月之后就是了!提前一點說,也沒什么不可以的吧?
“喔!喔!你就是送筆記本給哥哥的那個人?”
嘉華一愣,小易那么聰明的人,立刻知道了答案,聳著肩說:“我看也不象,哥哥說他男朋友高大帥氣,英俊瀟灑,又有才華,前途無量,跟你……簡直不是一個檔次的嘛。”
說著,他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把嘉華一個人晾在那里。

 

次日早上,嘉華八點鐘就到了地下室門口,溜達了幾圈,才跑去敲門。
開門的還是小易,眼睛腫得象兩個桃子,看見他,用怨恨的眼光死死瞪著他,不情愿地閃身讓他進去。
少軒站在房間正中,一臉疲倦,昨天他把自己這段時間攢下的錢取出來給小易,一共七萬多,讓他別再干了,好好回鄉下去,小易哇哇大哭,摟著他的脖子叫著哥哥哥哥,就是不要他走,他哄了半夜,小易才止住了哭聲,卻堅決不要他的一分錢,少軒最后嚇唬他如果他不要的話,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小易嗚嗚地哭著,拉著他的袖子,委委屈屈地窩在他懷里,睡著了。

 

行李,沒什么可收拾的,和來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多了幾件衣服,簡簡單單的一個包,放在腳底下,看見嘉華進來,少軒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蕭索落寞,點點頭:“走吧。”
他轉身對小易溫和地說:“小易,記得我說過的話,好好保重自己。”
“哇!哥哥!”小易猛地撲進他懷里,死死地摟住他,眼淚都哭干了,使勁地嚎著叫著,就是不放手。
好不容易,兩人才分開,嘉華拿起旅行包,帶著少軒出了門,小易抽泣著跟在后面,被少軒硬給關在了門里,真讓他出去,看著他們走,小易還不知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萬一被車撞到了,或是出了什么別的意外怎么辦。反正遲早要分離的,早一點也好,干凈利索。

 

上了出租車,少軒就一句話也沒說,濃睫半合,平靜地坐著,嘉華不敢打擾他,默默地坐在一邊守著,到酒店門口的時候,下了車,他才輕聲開口:“你的身份證給我一下,我去登個記。”

 

少軒俯身在包里摸出來遞給他,仍然不說話。
嘉華先把他安頓在大堂里坐著等他,自己跑去柜臺登記,反正他訂的是一個標準間,也不用再換房了,辦好手續,他飛快地跑回來,少軒坐在那里,正在出神,看見他的時候,下意識把目光移開。

 

“辦好了,走吧。”嘉華伸手要扶他,少軒躲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到了房間里,嘉華張羅著讓他坐下,問他渴不渴,要不要喝飲料,餓不餓,中午到哪里去吃飯,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一會兒,少軒一律輕輕搖頭,最后不耐煩地對他說:“你不用管我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我沒事啊。我這次是出公差,招聘會明天才開始呢,今天我可以好好陪陪你。”嘉華忽然想起了什么,獻寶似的說:“你的筆記本硬盤,我找到合適的了!要不要給你換上?來來,拿出來,我馬上幫你修好。”

 

“不用了,壞了就壞了吧。”少軒拒絕了他的好意,清澈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空,緩緩地說,“有些事情,不能強求的。”
嘉華被他噎了一下,氣有點回不上來,略平了平,坐到他身邊說:“少軒,你不給家里打個電話嗎?”
少軒猛地扭過頭來,冰冷的目光箭一般地射向他。
“我不打!我不打!”嘉華慌忙保證,“你自己打……嗯?跟爺爺說幾句話,報個平安,好不好?大家都很擔心你的。”
“上個月我打過了。”少軒的目光慢慢平和下來,又把頭扭過去。
“不一樣的啦,你打個電話,就說見到我了,這樣家里的人也安心。”嘉華沒敢說他寫的假地址的事,怕又惹急了少軒,旁敲側擊著,“好不好?省得爺爺以為我把帶給你的東西都貪污了。”

 

少軒不出聲,過了一會兒,勉為其難地說:“你撥號吧。”
“哎!”嘉華喜出望外地答應了一聲,抓過手機就開始撥號,“啊喂?黃姨嘛?爺爺在不在?……在上網啊?我要跟爺爺說話……”
過了一分鐘,聽見柯志強的聲音:“嘉華,出差不要占公家便宜辦私事,誰叫你往家里打電話的?”
“哎呀爺爺我花的是自己的錢用的是手機!爺爺你聽我說啊,我見到少軒了……嗯,他很好!”嘉華瞥了一眼身邊的少軒,趁他有些慌張的時候大膽地用手攬過他的肩膀,“你要不要跟他說話啊?……爺爺你等等。”他把手機塞到少軒手里,低聲說:“你慢慢打,我出去了。”

 

少軒不知所措地拿著手機,輕輕湊到耳邊:“爸爸?……是我……您身體好嗎?”
嘉華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在身后關上門,興奮得幾乎跳起來歡呼三聲烏拉,少軒終于落到自己手上了!雖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可是,自己可以做的事情也有很多啊!一定要用自己的真心去打動他,讓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愛他的!

 

還要好好照顧他,可憐的少軒……一想起他受過的苦,嘉華心里就象被扎了一把刀,狠狠地絞著,肉體上的痛苦尚在其次,要那么清冷月華般的男子承受被人蹂躪的折磨,少軒心上的創傷,只怕比肉體上的痛苦要大幾百幾千倍吧……自己該怎么撫慰他飽受傷害的那顆心,讓他真正釋懷呢?

 

在這個時候,嘉華才忽然想起了一個一直被他忽視的最主要的問題,那就是,少軒究竟是犯了什么錯誤,才被開除軍籍的?
他剛想到這里,門開了,少軒出現在門口,把手機遞給他:“爺爺要跟你說話。”
嘉華急忙接過手機,那一頭柯志強正在說吳麗桐:“你這個人,不要哭嘛,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小資產階級的多愁善感嘛……”
“爺爺?”
“啊,嘉華啊,沒事了,你和少軒在外面,都要自己當心一點。”
“知道啦,爺爺,我會照顧他的。”
“再見,回來再說吧。”
“爺爺再見。”
嘉華關掉手機,看著少軒默默地靠在墻邊,目光投向很遠的地方,眼圈微微發紅,淡色薄唇輕輕顫抖著,過了好久才低啞地說了聲:“謝謝。”
“謝什么,走,我們去吃飯吧?”嘉華心里也不是滋味,少軒這么出色的男子,無論在哪里出現都該是光彩奪目,眾人注目的焦點,今日竟然淪落至此,自己想一想都會心疼半天,身處其中的少軒,又該苦成什么樣子?

 

他們在附近找了家小餐廳,考慮到少軒的身體,嘉華沒有多要菜,一個上湯時蔬,自己要了份苦瓜牛肉飯,給少軒要了份菜粒魚片粥,熱騰騰的白粥上來,由酒精爐滾著,他不讓少軒動手,親自把蔥花,菜絲,魚片,五香花生……倒進去,用筷子細心地攪著,再打上兩個雞蛋,攪了一陣,濃濃的鮮香彌散開來,繼續小火溫著,給少軒盛了一碗,放好勺子,輕聲說:“慢慢吃,多吃點。”

 

他扒了兩口飯,注意觀察著少軒的動作,忽然又停下了,攪動著粥,一點一點,仔細地把里面的蔥花挑了出來,確信沒有了,另外換了個碗盛了一份,把少軒面前那沒動兩口的拿開,放上這碗沒蔥花的,略帶埋怨地說:“不喜歡吃蔥剛才為什么不告訴我。吃這碗吧,那碗我吃。”

 

少軒拿起勺子,看了看他,沒有說什么,低下頭,一口一口慢慢吃著。溫熱的粥輕輕流進胃里,好溫暖……好舒服的感覺……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10
開始一個星期,嘉華絕口不提任何事,每天早上起來,叫了早餐,少軒依然是吃粥,他來點蝦餃燒賣什么的,然后他去招聘會,中午他趕不回來,就提前給少軒在酒店餐廳訂飯,自己晚上回來之后,再拉著少軒出去吃,吃完了還要去夜市散一會兒步才回來。

 

其實他在網上找了一個大學時代認識的網友,兩人沒見過面,但嘉華知道那是個無名的黑客,不屬于中國三大黑客聯盟任何一個,他干什么不是為了出名,純粹就是為了興趣,技術是頂尖的,多時沒聯系了,費了半天勁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聊天室里揭一個家伙的老底:“用代理了不起啊?!信不信我馬上把網吧的名字給你掀出來?!”

 

“沒魚蝦也好!”嘉華喊出他當時在自己面前用的名字,“我是愛魚也愛蝦,老地方見面!”
進了一個隱蔽的聊天室,嘉華直接了當地說:“現在進xxx網絡拿點資料,幾成把握?”
“把握什么的……逮著就是個死啊。”那邊的老兄有點猶豫,“要不哥兒們給你弄點別的?色情網的收費項目隨便你選。”
“我要那玩意兒干嘛,你只要進去給我查一個人的資料就行。”嘉華繼續鼓勵,“難度不大,一般資料,不屬于機密。”
“我試試吧,盡力而為啊盡力而為,倒不是別的,挖自家墻角這種事……***心里怪別扭的。”
“就你***有愛國心!我又不要你賣國!”
兩人對罵了一通之后,各自下線,第二天那人給了結果,只查到少軒服役的部隊:北海艦隊。還沒等看完資料,就被軍方的網絡安全人員發現了,他狼狽不堪地用了兩個小時才擺脫跟蹤。

 

其實他還是沒有最后擺脫,過段日子終于還是被揭了出來,不過后來反而被軍方網羅,成為秘密網絡軍隊的編外成員,這是后話。
北海艦隊啊,記得少軒說過,他在大連工作……奇怪了,他為什么跑到海軍去呢?難道是不想沾爺爺一點光,不但名字改了,檔案改了,還特意避嫌跑到海軍去服役……
家里的人好像都是這脾氣:二叔自己在西南,把堂哥送到東北,三叔在二炮,堂哥在西北,小姑夫在特種兵,小表弟卻在空軍,搞不懂他們是怎么想的,可是,為什么就沒一個在海軍的呢?

 

被逼無奈,他給老爸打了電話,假惺惺問候了一頓之后,切入正題:“老爸,你認不認識海軍的人啊?”
“臭小子你想干什么?想走什么后門?!老子活著一天你就休想搞這些歪門邪道!”果然是老爸,吼起來和爺爺一模一樣。
“你怎么把你兒子想的那么……庸俗!”嘉華不滿地說,“我問一句就是走后門啦?!”
“不是才怪!從小你就對軍事不感興趣!現在想干什么?老子怎么有你這么個兒子?!放著好好的軍校不考,偏要去考什么計算機!哪個軍校沒有計算機系啊!你還非跑到別的學校去!現在你又給老子打什么鬼主意啊?!我就知道你沒這個好心還給家里打電話!”

 

父子倆溝通了半天,嘉華才勉強解釋清楚自己當年為什么不考軍校的原因,至于打聽少軒的事,一時是顧不上了。

 

嘉華今天回來的比平時早了點,輕輕打開房門的時候,發現少軒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上,微側著頭,睡著了,暖洋洋的陽光柔和地籠罩著他,保護著他。
他掂起腳尖走過去,拿了床毯子,小心翼翼地蓋在他身上,動作盡量輕柔,唯恐吵醒了睡眠中的人兒,就在他探身過去,想把那邊的毯子掖好的時候,大約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溫熱氣息,少軒在夢中無意識地翻了個身,把頭靠在他肩上。

 

突如其來的接觸讓嘉華的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顫抖的雙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嗓子忽然干得需要不停地咽口水,他鎮定了一下,小心地單膝跪下,保持著自己這個難度較大的姿勢,讓少軒的頭繼續舒服地靠在自己肩上,自己低頭看著他安詳沉睡的面容。

 

長長的睫毛,遮蔽著清澈如星子般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白皙的皮膚,已經有了淡淡的血色,完美的薄唇,在夢中不自主地微微開啟,呼吸聲輕微可聞……這就是我愛的人,我的少軒……我愿意用一生陪在他身邊,永遠愛他,照顧他……

 

可是我更愿意抹去他眉間的憂郁,洗去他身上的臟污,讓他能象從前一樣,光彩奪目地站在陽光下,讓所有仰慕的目光都看向他……
我愛你,就要恢復你的羽翼,讓你再次高高地飛起來,而不是把你困在我懷里,讓你一天天地消磨掉生命中所有的光芒和明亮。
雖然,你可能就此一去不回頭……
他維持這個姿勢靜靜地過了快一個小時,少軒濃睫微煽,輕輕地‘嗯’了一聲,嘉華急忙裝做剛回來給他蓋毯子的樣子,手忙腳亂地弄著毯子,頭也不抬地道歉:“對不起,我吵醒你了吧?!”

 

他只顧著手上,沒想到身體一動,已經跪得麻木的單腿再也保持不了平衡,哎喲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多半,嘉華的招聘任務已經圓滿地完成了,幾個人的資料傳回去之后,老板很滿意,批示他先可以不必回來,剩下的時間就算休假,要他好好享受,嘉華趁機可以多陪陪少軒,不再象從前那樣,自己出去工作,少軒就在房間里發呆,電視雜志一律不看,網也不上,就是站在窗戶前,默默看著下面的人群,看累了,就坐下。

 

他拉著少軒在A市幾個旅游景點到處玩,還抽空帶著他去醫院做了次身體檢查,大致結果都算正常,就是體重讓嘉華心疼不已,少軒快一米八的個子,體重只有五十三公斤,嘉華跳上秤,看著指針飆升至七十以上,很大聲地嘆了口氣。

 

周末的時候,他們乘船去島上吃海鮮,中午時分是在家著名的當地館子里吃的,菠蘿粒勾甜酸汁掛漿,炸排骨,灑甜椒絲,裝在原只菠蘿盅里,清甜爽口,西芹哈密瓜切粒,絆炒過的魷魚須和蝦仁,鮮嫩的白肉切丁,配青紅椒和荔枝肉,酸甜開胃,金黃的芒果條爆炒白灼雞胸肉條,鮮嫩濃香,最后還上了一道有名的清補靚湯,椰子燉乳鴿,嘉華親自看著少軒一口口地把湯全喝掉,眉飛色舞得比自己吃魚翅還高興。

 

在旅游市場買了點土產準備回去送同事,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身邊的游客還是很多,大多是市民一家出來的,這個時候已經有人下海游泳了,嘉華看得心癢難熬,問少軒:“你會不會游泳?我們去游泳吧?”

 

少軒奇怪地看他一眼,搖搖頭:“不會。”
騙誰啊!北海艦隊的軍官不會游泳?嘉華在心里嘀咕著,自己給自己解圍:“水太冷了,現在游泳也不好,下次吧,下次。”
他們找了家小店,海鮮是極新鮮的,清蒸石斑,白灼蝦,魚生,花蛤胡瓜湯,慢慢地吃完了,嘉華關切地問他胃有沒有不舒服,少軒搖搖頭,第一次主動提出來:“我們走走再回去吧?”

 

天上的月牙兒彎彎的,深藍的夜空里滿布著碎鉆一般的星子,習慣了都市霓虹的眼睛起初是看不見的,慢慢地看了,就一粒粒地閃現在你面前,亮亮地眨著眼,宇宙那一端的純凈光芒,海浪嘩嘩地拍著礁石,白色的浪頭四下碎濺,有少男少女在海邊露營,旺旺的篝火,活潑的身影在礁石上跳來跳去,笑聲一陣陣地傳來。

 

幾個年輕的海軍士兵從身邊走過,少軒飛快地把眼睛轉開,加快腳步走下沙灘,吹著風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睛深深望著夜空下的平靜海洋,溫柔得就像看著自己的愛人。
嘉華一直跟在身邊,這時候不言聲地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出門的時候少軒不肯加衣服,他頂著快三十度的高溫自己穿上,為的就是夜里冷了給他穿。
少軒動了一下,抬頭怔怔地看著他,勉強笑了笑,指著前方黑茫茫的大海說:“那邊,是南海艦隊的基地……”
淚水,就這么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少軒,別哭……別哭……”嘉華不顧自己跟他的約定,伸手把他摟到懷里,輕拍著他的后背,“都過去了,過去了,沒事了……聽見了嗎?都過去了……沒事了……少軒,別哭……沒事了……少軒……”

 

他低聲叫著少軒的名字,打疊起一千句安慰他的話,誰知道少軒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輕輕推開他,淡淡一笑:“是啊,都過去了。”
嘉華遺憾地感到那個身體離自己遠去,不敢說什么,掏出手帕給他,少軒擦了擦臉,隨手放進自己的口袋里,轉身向上面走去:“很晚了,回去吧。”
“吃了夜宵再回去吧,回市區要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呢。”嘉華快步跟上他,硬拉著他往燈火通明的地方去。
他們又換了家小店,嘉華特地點了只膏蟹給少軒煲粥,要了半斤椒鹽賴尿蝦,囑咐口味淡,上了烤生蠔,又親自要了蒜汁滴在上面再遞給少軒,加一斤海瓜子下酒,自己要了只八帶魚白灼了蘸青芥,爽脆彈牙,邊吃邊贊:“比日本魚生鮮多了。”

 

少軒只是動了幾下筷子,捧著盛粥的大碗,慢慢地喝著,嘉華怕他嫌麻煩,動手替他剝了蝦殼送到碟子里,少軒又給退了回來,輕聲說:“我不餓,喝點熱粥就好了。”
海風此時大了,呼呼地吹著,連小店的招牌都喀喇做響,老板在招呼著客人,一邊爐子里的火焰忽忽地冒著,炒鍋里爆香了豆豉和蒜頭,下海瓜子和紫蘇葉,灑上料酒,紅艷艷的火焰呼地一聲竄進鍋里,翻炒兩下,起鍋,送到桌上來,濃濃的油汁,嘉華喝了點啤酒,臉紅紅的,帶點醉意,拿起一個放在嘴邊,嘬了一聲,靈巧地把空殼吐掉,象女孩子嗑瓜子一樣地干凈利落。

 

“真好。”他看著對面的少軒,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就像在做夢一樣。”
少軒微笑不語,手中轉著大碗,斟酌著詞句,等嘉華一連吹了三瓶啤酒,還要開第四瓶的時候,他出聲制止:“別喝了,嘉華。”
“沒事!我還沒醉……”嘉華忽然意識到什么,高興得滿臉放光,擺手對老板說:“不要了不要了!再來一斤珍珠螺!白灼!”
他轉頭回來,笑嘻嘻地說:“其實我酒量大得很,你別為我擔心。”
少軒也笑了笑,放下碗,垂下睫毛,有些困難地問:“你……是不是在查我的事?”
“啊?!沒有!沒有!”嘉華僅有的一點酒意也給嚇醒了,雙手亂搖,“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少軒微挑唇角:“真沒有嗎?”
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掃,嘉華什么假話都說不出來了,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只是打聽打聽……也沒聽到什么……你別生氣……我……我……想知道……你的事……”
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偷眼看看少軒,清俊的臉上并沒有不悅之色,只是玩弄著手里的大碗,白皙骨感的手指輕輕彈著碗邊,讓他看得心蕩神馳。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問我?”
哪個敢喲,嘉華在心里說,誰不知道這樣的事是碰不得的,問你,生我的氣倒是小事,大不了我給你賠禮道歉,萬一再勾起你傷心的回憶,傷到身體怎么辦。
“其實也沒什么的,就象你說的,都過去了。”少軒拿起勺子,喝了口粥,依舊低垂著濃密的睫毛,輕輕地說:“我以前是北海艦隊參謀部的作戰參謀,因為一次演習出了重大紕漏,被追究責任,開除軍籍。”

 

短短的幾個字,就是他目前處境的最初原因,雖然他現在說的輕描淡寫,但是嘉華明白,那個時候,他該有多么痛苦絕望。
無言地伸過手去握住他的手,少軒似乎沒有意思要追究他這違反約定的舉動,繼續說:“所以你別管了,無論怎樣,這個案是翻不了的。”
“是那次嗎?”嘉華指的是兩年前那起全國皆驚的事件。
少軒搖搖頭:“那次是被漁民發現了,這次還在保密中,嘉華,你千萬不要介入到這件事里來,這是軍事機密。”
“我不相信你會出什么紕漏!”嘉華緊握著他的手,大聲說。
少軒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抽回手說:“這不是以任何人的個人意志決定的。”
嘉華的心情一下子落到了谷底,他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想替一個被開除的軍官平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說實在的,這種冤假錯案,到處都有,真相大白,沉冤得雪的又有幾個?

 

但是,這是少軒……出事的是少軒啊!
他正在亂想,老板送菜上來,兩人都不說話了,等老板離開,他的胸口象是突然堵上了什么東西,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反倒是少軒,夾起一個珍珠螺,用牙簽挑出鮮美的螺肉,送進嘴里,笑著說:“好久沒吃海鮮了,真懷念這個味道。”
以前和亦風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經常趁著休假的時候換便裝溜出去吃海鮮,白天游泳的人太多,他們就晚上再去,脫下衣服用石頭壓著,兩個人,在寬闊無邊的大海里你追我趕,游個痛快,亦風還會一個猛子扎下去,然后偷偷劃到自己身邊,趁自己東張西望找他的時候,猛地在下面拉自己的腳一下,自己就會將計就計,裝作嗆了水,咳嗽兩聲那個始作俑者馬上一臉焦急地冒出來,在水里抱著自己連聲問怎么了怎么了,然后又拼命道歉,灰溜溜地答應請吃夜宵。

 

不能再想了,亦風……很遙遠的事……都過去了……和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
他集中精神,微笑著,若無其事地對嘉華說:“你下星期,就該回去了吧?”
“沒事,老板說了,我可以下下星期再回去。”
“這樣不好,雖然老板體恤你,你自己也該自覺點。”少軒靜靜地挑著螺肉,手有點抖,一粒螺肉掉在桌上,是太累了嗎?“你回去之后,替我問候爸媽,黃姨,說我一切都好,讓他們不要擔心。”

 

“嗯,嗯?!”
“別說我的任何事,什么都別說。”少軒加重語氣提醒他,“爸上年紀了,他禁不起任何刺激,媽那里也不要說,別讓她擔心了。”
嘉華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這不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為什么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少軒為什么不肯和他一起回去?他怎么能把少軒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
少軒比他還要驚訝:“我跟你一起回去?”他忽然笑了,“然后繼續在家里白吃白喝?”
嘉華無語,他卻笑得很坦然:“嘉華,我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你要我怎么有臉就這樣回去?”
“在家里也可以找工作的啊,而且比在這里方便多了,最起碼我現在還認識一些人呢,一時找不到,我也可以照顧你,最多你不回家住,我們倆在外面另租房子住吧?”
少軒搖著頭:“你不明白,嘉華,我跟爸媽說了,我在這里過得很好,如果我現在回去,他們就會立刻明白,之前我……我都是在騙他們的……他們會受不了的……再說,回家的確會方便,可是認識的人更多,他們都會知道我的事……在背后說,看啊,那就是柯志強的兒子,犯了錯誤,被部隊開除了……”他哽了一下,清清嗓子,“萬一有人在爸面前提起來,爸的脾氣…………我萬死不足以辭其咎……”

 

“那你就留在這里?!”嘉華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氣沖沖地說:“留下來干什么?重操舊業嗎?!”
這句話太傷人了,出口他才意識到不妙,后悔地咬著嘴唇,幾乎把頭低到桌面上:“對不起,對不起!”
“沒什么。”少軒的臉白了一下又恢復了,淡然說,“不會了,我會好好找一份工作。”
“那要是暫時找不著呢?”嘉華追問。
“不會找不著的,只要期望不是過高。”少軒并不看他。
“期望不高是多高?”嘉華越想越氣,“難道你想去建筑工地打工嗎?”
少軒有意開著玩笑:“我不夠資格的,不過試試也好。”
“不行!”嘉華激動得站了起來,咆哮著:“我不準!不行!就是不行!”
想想就難以忍受,他剛從人才招聘會上回來,那些新鮮的大學畢業生還一把一把地找不到工作,更別說少軒這樣的,專業不對口,沒工作經驗,又不是本市戶口,他能找得到什么工作?真有辦法的話,為什么他會……會去做男妓?!

 

少軒的笑容冷了下來:“柯嘉華,我想你還沒這個權利準不準我做什么。”
“少軒!”嘉華趕快坐了下來,不避嫌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著,“你別這樣,我們一起想辦法好嗎?我不想下次再來,就又看不到你了。”
“怎么會呢。”少軒保持著微笑,“我會好好活著的,我可以找打字員的工作,也可以去小公司應聘文員,閑下來還可以搞點翻譯……工作有很多,我已經打算好了,將來去上夜大,拿個別的文憑,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嗎?”

 

嘉華急得滿頭冒汗:“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是現實是殘酷的,現在正是大學生畢業的高潮,哪有那么多機會留給你選,再說……再說……”他憋了半天,不敢說出那傷人的兩個字。
可是少軒當然明白,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是特殊情況,以后不會了。”
我相信你絕對不會是心甘情愿去做的,但是,我也知道,生活的殘酷有時候就會把你逼到那種不堪的地步。到那個時候你怎么辦?我又怎么能讓這種情況再一次發生在你身上?
“要不這樣吧。”嘉華飛快地做出了決定,“我明天就陪你去租房子,我還有點積蓄,先留在你這里給你應急。”他笑了,“記得嗎?還是你告訴我的呢,在我發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問你要什么禮物,你說,要我把工資都存起來……不夠的話,我以后每月給你寄錢,我們老板已經有這個意向在A市開分公司了,回去我就爭取這個名額,最多兩年,不!一年半!我就能到這里來工作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好不好?”

 

少軒靜靜地聽著,不由笑了:“你當我是什么?你包的二奶?”
嘉華臉一紅,小聲分辨著:“哪有,我不是擔心你嗎?”
“別把我想得那么沒用。”少軒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是個男人,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走吧,該回去了。”

 

 

 

11
在此之前,在另外的地方,正有另外幾個姓柯的人在用電話聯系著:
“老二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那個小子,最近忽然對海軍感起興趣來。”
“哦?真巧!他也向我打聽過北海艦隊里有沒有認識的人。”
“這死小子,在玩什么花招?”
…………
…………
“二姐夫啊,大姐夫家的小華是不是在北海艦隊里有熟人?……什么?他也問了你?……”
……
……
“老三你最近還好吧?我那個傻小子最近有沒有……什么?問了?”
……
“啊,老唐啊你好你好……什么?是我家的那個小子問的?又是北海艦隊?!還有老王那邊也問了?”
……
“大哥啊,北海艦隊里到底有誰啊?”
“不對頭……肯定不對頭……”
……
……
謎底最后還是被他們一向尊重如親父,在動亂年代,硬是抗住了上面的壓力,把他們幾個保護在自己的軍隊里的另一位老將,比柯志強低一級的許震山揭穿了,從小一直叫他爺爺的嘉華最后走投無路,去問了他的兒子,雖然沒有結果,但是引起了對方的好奇心,調查之后,把結果上報給父親,引來老頭子的雷霆大怒,親自跑到海軍司令員的辦公室去拍桌子:“老柯戎馬一生,老來得子,這么一個寶貝舍得隱姓埋名送到你們海軍里去磨練,你們呢?!可倒好!叫他背黑鍋!什么?!你不知道?!你這個堂堂海軍司令會不知道?!我看你是坐辦公室坐成官僚了!北海艦隊存在的問題一定要調查清楚!你還敢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想追究我個什么罪名啊?!老子不怕!四人幫的監獄老子都蹲過!”

 


與此同時,在B市一棟大樓中,兩個肩上將星閃耀的青年軍官正在一間絕對屏蔽任何竊聽裝置的房間里進行談話。
“是誰提出來的?”
“北海艦隊,漢風巡洋艦艦長駱亦風上校。”
首先說話的青年將軍身材高挑,眉宇間散發著不怒自威的凜然氣勢,讓人不敢小覷,他用手彈了彈那幾頁紙:“一個上校,居然敢對軍法處的裁決置疑?還是他想一個人和整個北艦對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北艦的司令員是那邊的人吧?”

 

“是。”
“是誰壓下來的?”
“總參的人,駱亦風是內定的龍騰艦長,在這個時候,出這種事,大家都很被動。”
青年將軍微笑起來:“好嘛,北艦這次有好戲看了,對了,那個替罪羊的少校,和他是什么關系?”
“據說是同學,可是……”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門上的玻璃窗,青年將軍也跟著看過去,外間除了筆直站立著的警衛之外,還有一個大大咧咧很沒形象坐在辦公桌前玩飛行游戲的年輕英俊的軍官,漂亮的外表是那種可以引起女孩尖叫的類型。

 

青年將軍的表情突然柔和了下來,微微一笑:“明白了。”
他用手托著下巴,想了想:“如果把駱亦風拉到我們中間來,對將來的形勢很有利,可是,僅僅為了這個,就和那邊的人對著干的話,風險太大。”
他停了一下,看見自己的心腹幕僚露出似乎是強忍的笑意,有趣地問:“怎么了?”
“這個吳少軒,是柯志強的兒子。”幕僚說出今天的重磅炸彈,“老來子,跟母親姓的,北艦里沒人知道……全軍都沒人知道。”
青年將軍愣了愣,不相信地問:“柯志強的兒子?!”
他的眼睛漸漸充滿了笑意:“有趣,真是太有趣了……這算是上天在幫我們嗎?”
拍了拍手,他輕松地站了起來:“就這么決定了,全力幫助,一定要把這個案子翻過來。”
他往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沉吟著問:“真是替罪羊?”
幕僚笑了:“閣下,他是的的確確被冤枉的,海龍級潛艇在水下三百六十米發生外殼破損,無論如何,都不是演習計劃的疏忽。”
青年將軍點點頭,沒說什么,拉開門走了出去,笑著一把拉起全神貫注打游戲的年輕軍官:“宣威!有事沒事就往我這里跑,小心你們陸航一師的師長哪天急了把你掛在殲十的翅膀上全軍示眾!”

 

“欣哥!”叫宣威的年輕軍官借機八爪魚一般賴在了他身上,“我可是聽到絕密消息,那個已經出來了,馬上要挑艦載機的飛行員……你跟上面說說,放我去吧?”
“什么這個那個的。”青年將軍臉上雖然嚴肅,卻是一片寵溺的眼神,故意扭頭說:“來人!給安全部門打電話,把這個刺探軍情的特務抓起來,再給監察部門打電話,給他加一條企圖賄賂,牟取私利的罪名!”

 

“欣哥!”宣威不滿地嘟起嘴,“少來了!你答應不答應嘛!”
疼愛地摸摸他的頭發,青年將軍換了口氣:“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到時候肯定會全軍大比武,公開選拔,你啊,別想我替你說話。”
“那個我才不怕,誰比得過我!”宣威自傲地說,隨即又苦下臉,“我就怕師長不放人!好哥哥,你就替我去說說吧!我請你吃飯還不行嗎?!”
“你別在這里鬧我了,還是回去練習吧,只要你通過選拔,我怎么也會把你塞進去的,要是通不過,也休想我給你說一句好話!”
“哎!”宣威樂顛顛地答應著,摸摸肚子,又抱怨說:“你真是個忙人,一等就等到現在,請我吃飯吧?!”
“又來吃大戶,走吧走吧。”
“嘿嘿。”
“打鹵面,管夠。”
“不是吧欣哥?!我們飛行員的伙食標準可不是這么低!”
“到這兒來得按我們陸軍的標準!”
聲音漸行漸遠,這里就是中國軍方少壯派代表人物林欣宇的辦公室,此時,他還只是總參的作戰部長,可是十年后,他的名字將為世界所知曉。

 


“我決定了。”嘉華鄭重其實地宣布,“雖然有點卑鄙無恥,我還是決定了。”
少軒一直靜靜地站在窗邊看下面的街景,當作沒看見他在身后煩躁地轉來轉去,聽見他的話,也裝作沒聽見。
“少軒,你聽見了嗎?我決定了。”嘉華湊到他身邊,熱熱的呼吸噴在他耳邊,“聽我說啊!”
他自己覺得,少軒肯向他坦然說出過去的事情,證明兩人的關系又有了進一層的可喜的進步,在這個時候,萬不能功虧一簣,就此走人,就象上次吧,本來兩人好好的,眼看好事將成,他眼睜睜地看著少軒離開,結果就是目前這個局面,差一點,差一點就失去少軒了,如果,這次他再走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又將會是怎么一副場面?

 

絕對不行!
“我要辭職。”他斬釘截鐵地說,“雖然老板對我有知遇之恩,但是,現在也沒法子了!”他大膽地把手放在少軒肩上,“就讓我們兩個人,一起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吧!”
少軒很想給他一拳讓他清醒清醒的,但是看到嘉華興奮的雙眼,躍躍欲試的神色,就下不去手了,他拂開嘉華的手,自己走回床邊坐下,淡淡地說:“你別再胡思亂想,下午去買機票,老老實實地給我回去。”

 

“不行,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要么,就和我一起回去,要么,我們就一起留下來。”嘉華堅定地說,“我說了要陪著你的!決不會再讓你一個人苦自己了!”
少軒微微嘆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擋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比自己小,天不怕地不怕,覺得憑著自己的雙手可以改變一切……自己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候?
“嘉華。”他閉了閉眼睛,有些疲倦地說。
“啊?”嘉華立刻湊過來,“答應了?”
“抱我吧。”少軒說得如此平靜,就好像在說“我們吃飯吧。”一樣自然。
“啊?!”嘉華在瞬間變成了雕刻。
“抱我吧。”少軒坦然直視著他的眼睛,“你不是一直想抱我的嗎?我滿足你,然后你也不要鬧了,好好地回去,替我孝敬爸媽,好不好?”
他抓起嘉華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還有三十六小時,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完了你就走吧。”
“我……我……”嘉華的呼吸粗了,目不轉睛地看著少軒敞開的領口,白皙的皮膚,精致的鎖骨,身為曾經的軍人,無論在多熱的天氣,少軒的領口袖口紐扣從來都是扣得好好的,今天居然給他看見了……還有自己的手,正隔著薄薄的襯衫,按在一片溫熱的肌膚上……少軒說讓自己抱他……他說了……抱他……

 

“不要!”他用力抽回手,狂叫了起來。天啊!哪怕摸一下也是好的啊!為什么我要做這種事啊!
少軒臉上十分平靜,嘉華沒有忽略他黑眸中受傷的神色一閃而過,急忙蹲下身子,向上看著他,懇切地說:“少軒,我不是不想抱你,我想得要命,可是不是在這個時候,我知道你是不情愿的,你就想讓我死心……我……我不抱!因為我不會放手的!等到你真的能接受我的時候……我希望你……希望你也能有今天的覺悟,到那時候我可不會客氣了!我……我……我會狠狠地抱你!這幾年的份,都一起算上!別說三十六小時了,七十二小時也不夠!我們到時候就去度個真正的蜜月!我要每天都抱你!抱到你求饒為止!”

 

他一口氣說完,熱烈地看著少軒,期待著他的答復,而少軒,只是搖了搖頭,簡單地說:“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抱,就趁現在,要不然,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嘉華咬牙切齒地思考著,抱,還是不抱?少軒說,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痛下決心,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不抱!少軒!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而且,我一定會追到你的!到時候我再抱你!”
“隨你。”少軒伸手扣上了扣子。
這時候嘉華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一手掏出來,放到耳邊:“喂?阿姨,你找少軒?他就在我旁邊。”說著把手機遞過去。
少軒接過手機,吳麗桐驚慌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少軒嗎?”
“是我,媽,怎么了?”少軒心里一陣不安襲來。
“少軒,你冷靜點聽我說,北艦來人了,現在正和你爸爸在客廳談話呢,我偷偷打電話給你……喂?少軒?!少軒?!”
手機從少軒手中悄然滑落,他象被霹靂打中了一樣,腦子里亂得聽不見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嘉華撿起手機,嘴巴一張一合,不知說了什么,轉身去打電話,打完電話開始拖出箱子收拾東西,收到一半意識到自己還呆站在原地,急忙過來,摟住自己的肩膀,搖晃著,喊著什么。

 

少軒這才慢慢回復神智,惶然地看著他,嘉華抱著他,穩定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傳入耳中:“我訂了最快的一班飛機,兩個個小時后就起飛,夜里咱們就到家了,你別怕,聽見了嗎?少軒,你別怕,我在你身邊,沒事的!來,坐下,我們馬上就走。”

 

他牽引著少軒坐回床邊,自己飛快地收拾東西,等出租車的時候,他就坐在身邊,緊緊攬著少軒的肩膀,坐到飛機上的時候,他也緊緊握住少軒的手,一路沒有松開,好像這樣,就能給他以面對事實的勇氣。

 

他們回到南岳路27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卻發現家里燈火通明,黃姨來開了門,最初的喜悅剛過去,就指著里面,小聲地說:“老爺子現在還沒睡……”
少軒和嘉華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向里面直奔過去,吳麗桐坐在客廳里,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半喜半憂地說:“別怕,部隊上來人,是說,上次給你的處分是錯誤的,要給你平反……可是,老爺子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吃了晚飯就問了一句:‘通知少軒’了嗎?然后就在書房里坐著,要你一回來就去見他。”

 

平反當然很好,可是這樣一來,少軒苦心經營的謊言都被揭穿了,老爺子一定氣的夠戧,嘉華心里嘀咕著,看少軒扶母親坐回沙發上,就要往二樓走,急忙趕上去,低聲在耳邊說:“爺爺要打你,就大聲叫,我馬上進去。”說著,手放在少軒腰間,緊了一把。

 

“呆著你的吧。”少軒微責地白了他一眼,異樣的感覺同時在兩人間流動,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隨即大步上樓,嘉華仰頭擔心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一絲絲的甜蜜在逐漸擴大,大到他不由自主地傻笑起來,邊往廚房跑邊喊:“黃姨!我餓死了!有沒有吃的?!”

 


少軒推開書房門的時候,看見自己的父親腰板挺直地站在一張中國地圖前,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轉了過來,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指指面前的椅子:“坐。”
看著兒子在面前坐下,他炯炯有神的雙眼盯著少軒身后的中國地圖,開口說:“為什么不告訴我?”
少軒無言以對。
“說啊,為什么?”柯志強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吼道:“我柯志強當了一輩子兵,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折騰!不是被人騙的昏庸老頭子!”
房間里靜靜的,只有他的吼聲在回蕩著。
他的聲音緩和了下來:“當然,你告訴我,結果也沒什么不同,我是不會去替你說話,翻什么案的,你是我的兒子,不能搞特殊化。”
少軒的頭低了下來:“爸,對不起。”
柯志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這孩子……”他慢慢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再說,“少軒,一個政府,一個組織,是會有走彎路的時候,也會冤枉一些人,委屈一些人……這些爸爸都經歷過,可是,事情過去之后,還是一樣的,政府還是政府,就像一個母親,錯打了兒子,難道說,兒子就可以怨恨母親嗎?……你的事,上面跟我打了招呼,要嚴肅處理,被我回絕了,該辦的就辦,不能因為你是我的兒子,而擴大打擊面,造成另一個冤假錯案,這點,你心里要有數,你是我柯志強的兒子,這沒什么幸運的,只能是你的不幸。你要哭,今天就在這間屋子里哭個夠,出去就不許再提了!”

 

“爸!”少軒含著淚站了起來,“我懂!”
柯志強傷感地看著兒子,點了點頭:“總參的調令下來了,你也不適合再呆在北艦,給了你幾天的休假,然后,就去國防部書記處報到吧,少說話,好好干!”
少軒咬緊牙關,舉起手,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去去去,連禮都不會敬了,回去對著鏡子練會了,下次穿著軍裝來敬!”柯志強故作不耐煩地揮著手,“你媽媽也是,沒見過大世面,一點小事就緊張得睡不著覺,這都幾點了?你下去叫她趕快上來休息!”

 

 


12
少軒下了樓,嘉華聞聲從廚房里沖了出來,嘴里還含著面條,把他上下瞧了又瞧,唯恐他受到了什么不公正待遇一樣,脖子一伸,把面條硬咽了下去,才騰出嘴來說話:“怎么樣?怎么樣?!”

 

“媽,爸讓你趕快上去休息。”少軒先傳達了老爺子的指示,才笑著對嘉華說,“什么怎么樣?我跟爸爸聊聊天而已。”
“管他什么呢,你沒事就好,黃姨下了面條,你不吃點?”嘉華湊過來說,“我看著下的,加了料呢,保證好吃。”
“先等等,我上去一下。”少軒匆忙地說,連行李都顧不上拿就往樓上跑。
“那我等會兒給你拿上去啊?”嘉華不明白他急什么,追在后面喊。
少軒一口氣跑回自己的房間,推開門,開燈的瞬間,一身嶄新的海軍軍裝映入眼簾,閃亮的肩章幾乎耀花了他的眼,他屏住呼吸走上去,象是不相信面前的情景是真的一樣,伸手摸了摸,呼吸陡然急促起來,迫不及待地脫下衣服換上軍裝,戴上軍帽,走到浴室的鏡子面前,貪婪地看著自己的樣子,眼睛再一次濕潤起來,嘴角卻泛起了微笑。

 

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嘉華叫著沖了進來:“好燙好燙!哇!吁!”他把面碗放在桌子上,一邊喊燙一邊甩著手:“燙死了!少軒,快點來趁熱吃,少軒?”
他陡然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從浴室出來的少軒,一個英姿颯爽的年輕海軍軍官就這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給他的視覺沖擊不亞于一枚五百萬噸級當量的核彈頭!
“少--少軒!”他有些口吃,仔仔細細地看著心愛的人,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穿上軍裝的少軒充滿了自信驕傲的光芒,幾乎讓他不能正視,卻又俊美得讓他舍不得移開眼睛。

 

帥哥穿上軍裝,殺傷力不止增加一倍,應該是增加三倍,不!五倍!
“少軒……我--你……你好帥啊。”他喃喃地說,隨即差點給自己一個耳光,在這種緊要關頭,自己怎么說出這種近似于流氓一樣的話來啊?!不應該充滿男子漢氣概地上前一步,很有氣魄地伸出手說什么祝賀你之類的嗎?!

 

幸好,少軒對于自己的失態沒有任何不滿,只是很淡然地說:“怎么?不認識了?”說著越過他,直奔桌上的那碗面而去,“誰加了兩個雞蛋啊,我根本吃不完。”
嘉華恍惚地轉了個身,嘴上機械地說:“我加的,我的那個也給你了……慢慢吃……”他忽然清醒過來,叫著就往自己房間里跑:“我去拿相機!”
等他舉著數碼相機沖回來,少軒已經關門落鎖,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了,他蹲在門口小聲哀求,從十張降到五張,降到三張,降到一張,最后說好不照了,只讓他再看幾眼就行,少軒就是不開門,他沮喪了半天,又高興起來,反正明天還會見面的,時間多得很,看我偷拍!

 

于是剩下的幾天里,大家不得不習慣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少軒在,本來若無其事,吹著口哨在一邊溜達的嘉華就會以閃電般的速度從口袋里掏出袖珍數碼相機,對準,按鍵。
柯志強第一次看見的時候,發了半天愣:“這個東西,是什么特務工具?在以前那個那個……什么電影里,演過的。”
嘉華又跟他解釋了一遍,他大感興趣,接過來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看,決定再給老干部活動中心的戰友們灌輸點新鮮玩意。
最后少軒忍無可忍,嚴正警告他再也不許拍照,嘉華乖乖聽命,把數碼相機上交給了柯志強。
“少軒……”他趁空溜到少軒的房間里,小聲說:“那個……咱們什么時候……那個?”
少軒皺皺眉頭,不明白的問:“什么啊?”
“就是……我們……我們做啊……”嘉華的臉紅得象要滴出血來,吞吞吐吐地問。
少軒的臉也陡然紅了,隨即發白,嘉華立刻心疼地湊過去,摟住他的肩膀,低聲說:“我說了不勉強你的,可是,少軒……你不是馬上要去B市了嗎?我……我真想辭了職跟你過去,不過這次不一樣,你去了我能放心……不對!我還是不放心!少軒,你……你給我句話,到底……對我有沒有點感覺?”

 

“嘉華,你自己覺不覺的,在這個時候你說這種話,很有點要挾的意思?”少軒板著臉說。
“要--要挾?!”嘉華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驚慌地解釋著:“沒有!沒有!我怎么會!要挾?!少軒!我疼你都來不及了!我怎么會要挾你……”
他看見少軒眼中淡淡的笑意,才明白過來自己被耍了,不依地湊過去一把摟住少軒的腰用力拉到自己懷里,“你?!不管了!我今天就要來個霸王硬上弓!爺爺去老干部活動中心了!阿姨去市圖書館了!黃姨在最下面,沒人能救你了!覺悟吧!”

 

“柯嘉華!你瘋了!”少軒被他半真半假地弄得嚇了一跳,低聲罵著,奮力掙脫,兩人拉拉扯扯之中一起向后倒在了床上,情況更加混亂,“快放開我!”
“乖乖的讓我親一下。”嘉華提出要求,癡迷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容,少軒的臉因為用力泛起了紅暈,看了他一眼,把睫毛垂下,狠狠地說,“放手!混蛋!”
他喘著氣,可以感覺到胸膛在自己身下急促地起伏著,體溫透過兩人的衣服慢慢傳遞到身上,熱得驚人,少軒……少軒……我現在才發現,我是這么愛你,這么想得到你……
“少軒……”他哀求地低叫,雙手已經開始控制不住地在身下那具誘惑的身體上移動,“我想死你了……少軒……少軒,你就答應了吧?少軒……少軒……”
“放開啊!”少軒真急了眼,拼命掙扎著,可是他身體一向虛弱,還沒有完全恢復,根本不可能掙開嘉華的鐵臂,氣急敗壞地叫,“柯嘉華!你這個混蛋!你放手!”
他狠狠一口咬在嘉華的肩頭,把正伏在他身上狂吻的嘉華疼得大叫一聲,彈了開去,兩個人就著么面對著面喘氣,互相瞪著眼睛,嘉華不說話,就這么深深地看著他,少軒顯得有點狼狽,躲開了他的視線,冷淡地說:“你這算什么?”

 

“我……我控制不住……”嘉華無地自容地抱著頭說,“少軒,我想抱你……都快發瘋了……我是正常男人,你就在我面前……我那么愛你,每天做夢都想著你……少軒……我真的快瘋了……你從來都不說清楚,我也不敢問你……我怕你會說你根本不喜歡我!都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

 

他放下手,眼睛亮亮地看著少軒,低聲問:“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少軒沉默著,過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久違的迷茫和脆弱再度出現在他清澈的黑眸中,嘉華看得心疼無比。
“我不知道,現在能不能接受你……”少軒低下頭,“也許對你太不公平了。”
“沒關系!我可以等!”嘉華急急地說,“你慢慢想,只要你心里有我的位置就行了,我不在乎是第幾!但是你千萬不要放棄我!我總是在這里等著你的!少軒,好不好?”
“要是我一直想不明白呢?”少軒又好氣又好笑地問。
嘉華低低地笑了:“怕什么,一輩子還長著呢。你總有一天會想明白的。”
少軒動了一下,剛想說什么,樓下黃姨的大嗓門響了起來:“少軒?!少軒!有客人!”
“壞了!爸媽都不在家!”少軒推開了嘉華,飛快地爬起來,整理一下身上的軍便裝,沖出門去。
這是什么該死的客人啊!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嘉華懶懶地爬起來,跟在他后面,也走下樓去,說實在他住在這里這么長時間了,也沒看見過幾個客人上門,柯志強的門生故舊都給他趕著不許上門,吳麗桐的娘家也禁止和他們來往,最多是黃姨家里偶爾來看看,今天是哪門子的客人啊?

 

他走得慢,少軒到一樓的時候,他還在二樓拐彎的地方,忽然,他聽見少軒倒吸了一口氣,驚呼道:“亦風!”
柯嘉華一生中最大的情敵,就此出現。

 

少軒站在樓梯口,微張著嘴,毫無防備地看著他曾經的戀人就這么突然出現在面前,依舊爽朗的笑容,渾身充滿了男兒陽剛氣概,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軍人的干脆利落,穿著筆挺的軍服,神采奕奕,什么都沒有變,就像從前一樣。

 

“少軒?!”駱亦風露出溫暖的笑容,快步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在他后背上拍打著,“你沒事就好……好久不見了。”
“是啊。”少軒逼著自己也笑了,“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基本運轉正常,你呢?”駱亦風上下打量著他,禁不住又一次把他抱進懷里,“瘦多了,受老爺子的氣了吧?我就知道……”
少軒微微閉了閉眼,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卻說:“我沒事。”
黃姨送上茶來,他們這才清醒過來,走到客廳里坐下,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最后,還是少軒先開了口:“時間差不多了吧?”
“是啊。”駱亦風陡然神采飛揚,仿佛整個人散發出光輝來,高興地說,“已經完成了,我馬上就要去沈陽軍區空一師,準備選人。”
“那好啊。”少軒輕快地笑著,“叫那幫家伙天天說你們北艦是在陸基飛機保護下的‘近海防御’,這次你可以好好整他們一頓,出出惡氣了。”
駱亦風卻沒有笑,低聲問:“為什么不回北艦?”
少軒正色道:“這是正常調動。”
“少軒!”駱亦風低沉地叫著他的名字,握住了他的雙手,溫暖的手掌寬大有力,就象從前一樣,每次兩人遇到困難的時候,他總是用這樣的方式無聲地安慰著愛人,“你在怪我嗎?當時……我沒有挺身而出,為你申辯。”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少軒清澈的眼睛溫和地看著他,“當時你在外海執行任務,你首先是艦長,其次才是一個人,如果你僅僅為了我,而不顧一切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那你為什么不回北艦?”駱亦風執拗地問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
“亦風,我現在的處境非常微妙。”少軒委婉地解釋,“北艦的人也并不想看著我再次出現,何況……這真的是上面的決定,我甚至還不知道的時候,命令就下來了。”
駱亦風輕輕吐了口氣,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少軒,出了什么事?”
太多,太多,恍如隔世……只是我又如何能夠告訴你?
“沒什么。”少軒做了一個很令駱亦風驚訝的事,他居然把手抽了回來。
“少軒?!”駱亦風不明白地看著他。
“亦風,我們不可能了。”少軒平靜地說出殘酷的真相。
駱亦風看著他,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立刻暴跳如雷,沉聲說:“如果是在之前,你這么說的話,我會認為這是你的違心之語,一定不會答應,可是現在……”
他霍地站了起來,目光陰晴不定地說,“我知道你是認真的。”
少軒也站了起來,默默地看著他。
“我會離開,但我不會放棄,少軒,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也沒關系,并不妨礙我重新追求你。”駱亦風斬釘截鐵地說,“我駱亦風,終此一生,愛你一人。”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我最后悔的,是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沒有陪在你身邊,讓你一個人去承受……”
說完,他舉手敬了個軍禮,轉身,大步離去。
少軒站在原地,看著曾經的愛人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唇邊泛起一絲微笑,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還真是亦風的一貫風格……
我們曾象男子漢一樣地相愛,就讓我們象男子漢一樣地分手吧。
他透過客廳的玻璃窗看見駱亦風走出大門,跳上一輛敞蓬吉普,發動了,呼地一聲開走,忽然跳起來,飛快地向樓上跑去,把正坐在二樓樓梯上偷聽的嘉華嚇了一跳。
沖到自己的房間,從窗口看下去,在綠葉掩映之間,還可以看見馬路上駱亦風離開的身影,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馬上,吉普車拐了個彎,不見了。
他癡癡地看著吉普車最后消失的方向,身后跟過來的嘉華看了滿心不是滋味,真想問一句,這么舍不得的話,干什么不追上去啊?
當然,他又不是白癡,這樣的話只敢在心里說說,走上前去,趁少軒發呆的時候,從后面擁住他,悄悄在耳邊說:“怎么啦?”
少軒忽然轉身投入他的懷里,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抓住嘉華的后背,手指深深陷入肉里,他把臉埋在嘉華的肩上,很快,那里就被什么液體浸濕了……
他終于哭出來了,在一切苦難都已經結束,一切都已經過去之后,積攢的淚水終于決堤……
嘉華只愣了一下就回手把少軒摟得緊緊的,知道在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沒什么用處,干脆什么都不說,只是抱著他,不斷輕吻著他的臉頰,耳垂,脖頸,無關情欲,僅僅是傳達對愛人的關心呵護,讓他知道,還有自己在他身邊……

 

少軒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把嘉華半邊的衣服都哭濕了才止住,抬起頭來,看見嘉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又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放開,我去洗把臉。”
“我親親就行了。”嘉華不肯放開他,嬉皮笑臉地說,果真低下頭,一處一處,用唇輕輕地吻去所有的淚水,最后溫柔地落在他的眼睛上,喃喃地說:“小傻瓜……什么都放在心里的傻瓜……”

 

被他用那么疼愛寵溺的語氣說著,少軒的一顆心慢慢地軟了下去,微笑著靠在他肩上,讓他環抱住自己的身體,珍愛地吻著自己。
將來會怎么樣,誰知道呢?就像自己,誰能預想到這兩年自己竟然有這么大起大落的變化,同樣,將來的事,誰又能預知?也許亦風又會重新擁有自己的心,也許是身邊的這個男子,也許到了年紀大家都會各自成家,也許自己會孤獨一生……命運啊,從來就不是由人掌握的。

 

可是在這個時候,有身邊這個人在,自己也該滿足了,哪怕就這么短短的一段時間,已經足夠了,愛,一生中還有有幾次呢?
“少軒?”嘉華的吻不安分地往他的唇角落去,細細地舔著,溜向他開啟的唇瓣,“嘿嘿……既然這樣,我們來做吧?”
舊事重提!死不改悔!這家伙是不是滿腦子只有這個啊?!少軒又羞又氣,眼看著對方已經大著膽子開始往自己的襯衫里進攻了,用力一個肘擊,冷冷地說:“記得在A市我跟你說過什么嗎?那時不抱,就永遠沒可能了!”

 

“啊?!不是吧?!少軒!你開玩笑的吧?!”嘉華慘叫了起來。
“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自己不要,現在過時不候。”
“少軒!少軒!不要這樣嘛!少軒!”

 


全文完

 


據《中國將星錄》記載:駱亦風上將,(1970- )漢風巡洋艦艦長,中國第一艘航空母艦‘龍騰’艦艦長,后任北海艦隊司令官,在南海戰爭,保釣戰役,渤海灣海戰……中立下赫赫戰功,成為中國歷史上非陸軍出身而任職國防部長的第一人,駱上將一生為國,終身未娶。

 

至于當時的總參林欣宇總長為什么特別器重駱亦風,甚至把本來是自己囊中物的國防部長一職慨然相讓,眾說紛紜,直到若干年之后,他心腹幕僚的回憶錄出版,大家才略知一二,林欣宇上將曾經對自己的心腹愛將這樣說:“讓一個有種族滅絕念頭的軍人,領導軍事核心,是會毀了中國的。”

 

眾所周知,林欣宇上將在中日沖突(沖突至今尚未定級)中著名慘烈的‘九州戰役’中,悍然通報全軍,拒絕接受駐軍的投降,一律就地處決,引起軍內大嘩,其后更曾經數次命令航母戰斗集群對東京發動‘無目的轟炸’,在最后進攻東京的戰役中,以減少我軍傷亡為目的,對東京全部地區進行覆蓋性點狀攻擊,幾乎把東京夷為平地,戰后被海牙國際法庭以“戰爭罪”“種族滅絕罪”“反人類罪”缺席審判,而他這樣做的理由,至今不為人知。

 

龍宣威,海航上校,超級王牌飛行員,執行任務共一百三十七次,擊落敵機八十九架,于九州戰役中陣亡,追認特級戰斗英雄,授金質飛鷹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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