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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終結系列 第二部 黃金之風 By amplifier


這是「黃金之風」的時代。
乍聽當下的反應不是青少年間流行的次文化,就是熱血過頭或是矯飾過分的政論宣言。但最近在大街小巷談論的黃金之風,其實是一個真實的黑幫故事。一群十幾歲的青少年所組成的幫派,手裡有大筆的金錢、美麗的女人、以及最新流行的毒品。白色小藥丸上頭的黃色三線標誌看起來有點像是溫泉旅館的招牌,但在嗑藥的圈子裡它有個好聽的名字──黃金之風。
一種帶來鈔票的黃金極樂。

石磚牆街道是第五區的特徵,灰色的磚牆是五十幾年前的流行。諷刺的是,只有被保留下來、地皮價格最昂貴的觀光區和環境最混亂的貧民區才有這種顏色。在觀光區,牆色自然是因為法律規定而無法更改,在貧民區,居民可是極力想要擺脫沉重的灰色卻不可行,因此,來訪的遊客和當地居民在走過磚牆時總忍不住注意到鬼臉和「BANG!BANG!」等意義不明的塗鴉。
「阿敬,到現場來是你的嗜好嗎?」
在我穿過被黃色塑膠帶給圍住的犯罪現場時,皮卡丘抬起頭來對我微笑,將一雙手術台或是實驗室常看到的手套放在我手上。
我現在是正式的檢察官了。
皮卡丘之所以被稱作皮卡丘的原因從外表就可以猜想得到。皮卡丘有個圓滾滾的肚子,特別愛穿黃色的套頭毛衣,冬天時一定會會戴黃色的耳罩,模樣滑稽可笑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此抱持著敬意,因為那是他女兒親手做的。這位快五十歲的警官雖然長像近似老好人,但發起火來時的脾氣可是誰也不敢靠近:
「別碰任何東西。」
「當然,除了你碰過的我什麼也不碰。你還記得上一次有個警官揀皮夾燒傷手的案子嗎?」
我當然記得,犯人在皮夾裡放小硫酸瓶的案子,在警察和檢察官的體系裡傳成超級大笑話。我雖然不能想像有人把易燃物放在身上,但那件事可不是上醫院治療燒傷就解決了,從放硫酸瓶的原因結果一直延伸到後來的整體檢討都大得不可思議。皮卡丘說那是蝴蝶效應。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聽來這個新潮的詞,但我得要糾正他一下,那不叫蝴蝶效應而是混沌理論。也許我可以找個更好的時機提起這件事,我乖巧地將雙手舉到耳邊,當個好檢察官:
「我會讓我們的犯罪調查人員替我揀起來。」
「那很聰明。」
男孩臉上沾著血倒在地上,腦漿噴在後面的牆上。
時代是越來越壞了,當我還在街頭玩耍的時候,還沒有孩子會拿槍讓我腦袋開花。掉在地上皮夾裡有證件沒現金,可能是搶劫,但也不能這麼快下定論。皮卡丘從地上撿起透明小塑膠袋,裡頭裝了二三十顆「常備藥品」,上頭有三條黃線標誌。這玩意我就懂了:
「黃金之風嗎?」
「我沒這麼說,標誌被磨掉了。但你也知道,除了他們你還想得出誰會幹這種事?」
「我想到了傑克和佛萊迪 。」
這兩個擁有多部續集片的超級殺人狂,如果要投票選擇的話,我挑傑克。
「太棒了,這真是個好點子,不過不在我負責的範圍裡,而且我知道這兩個傢伙都不用大口徑的槍來殺人。有沒有其它好一點的辦法,我們的大檢察官?」
皮卡丘給我一個「你找死」的眼神,哇!就像機器戰警 一樣酷。
「沒有。」
我攤開雙手,環視了周圍一圈,暗巷、骯髒的垃圾桶、衣服被剝光的男孩或是女孩、攤開在那裡的錢包、被扯下來丟了滿地的頭髮、黃金之風的藥丸。即使我不是個刑事鑒識專家,我大概也可以猜到兇手並不是隨意找個目標。
「我會叫人去查。」
皮卡丘站起來叫法醫進來將屍體搬走。我則脫下手套:
「像上次一樣,沒有破案時間,不過要報告進度。」
「書面嗎?」
「給我消息就可以了。」
我對皮卡丘眨眨眼,正準備脫下手套。有個聲音叫住了我:
「等等。」
保時捷銀色跑車,一台最少要五萬塊美金,和我一整年的薪水差不了多少。全地檢署只有一個人會開這種車,而我說他遲早有一天會因此而被上頭調查,然後發現他老爸是全國最有名的賭場大亨,旗下任何一家賭場,每天都可以把五萬塊美金當零錢。
李天明,我的同事。
天明手插牛仔褲的口袋裡,從車子上走了下來。他是一個不需要利用徽章或是西裝就可以讓警察對他敬禮的傢伙。
「十二街,第二個路口。我猜是黃金之風?」
「給你一個本年度最佳預測獎。」
「記得頒給我獎品,而不是一個獎章。」
天明笑了笑,轉頭對皮卡丘說:
「我在第十街就可以聽到警車的聲音,發生什麼事了?」
「第十街?你上夜店。」
「有個超現實派的舞團叫米開朗基羅,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搖搖頭。天明對於表演藝術的熱心程度可比慈善家,對此我只能搖頭。
「你該不會連電影都不看?」
「我不像你那麼熱愛藝術電影,我喜歡一般大眾的口味。」
「像是?」
「星際大戰、動作片、棒球比賽……」
「美少女流行團體?」
「那個我不喜歡,謝謝。我寧可聽古典樂。」
「那你也許會喜歡輕歌劇,好吧……下次找一個一般人口味的表演介紹給你如何?」
「我會期待。」
我對天明眨了眨眼:
「載我回地檢署,我想要搭保時捷跑車很久了。」
「下次帶個金色假髮順便畫個口紅,我想載個大美女出門。」
天明邊笑邊用手指轉鑰匙圈,幾隻鑰匙撞在一起發出金屬交擊的聲響。

天明比我早兩年進入地檢署,我們這一組的小主管,第二年輕─僅次於我─但是靠自己的實力而不是他的父親。他的個子不算高,總是用和黑桃國王相同的表情看人,不說其它撲克牌牌面的原因是其它花色看起來多多少少還有點笑意,而他一點也沒有──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不過,他的綽號並非是撲克臉而是機器人。
這個綽號是在他邀請所有同事去他家聚會之後所得到,原因就是在他客廳玻璃櫃裡擺著的一百個機器人。
一般人都會擺個酒瓶、盤子,或是不知道有多少價值的藝術品,但天明擺了他從小收集到大的機器人,總數大約有一百個。我不說一百而說大約是因為其中一個的噴射翼和左腿斷了,但這個機器人卻被擺在正中央。
光聽我的描述,應該就可以猜到這個機器人的背後一定有個故事。
沒錯,機器人的確是有個故事,這個故事的末端還加進了我和天明的故事。我和天明真正熟識是在那之後一段時間的事,稍候我會再更詳細的說明。
我第一次見到天明的時候,第一個反應是全組都休假嗎?一個看起來和我一樣像菜鳥的傢伙來面試我。
「呃,我以為我約了組長?」
「就是我。」
他指了指自己。
「所有人都死了嗎?」
我小聲地歎氣,沒注意到自己在未來老闆面前,但天明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
「活著,不過和死了差不多。」
「……抱歉,我沒有批評的意思。」
「沒關係。」
他將我的檔案夾進了一個文件本裡,然後把文本丟進櫃子。
「你今天可以開始工作嗎。」
我歎了一口氣,點點頭:
「從哪裡開始?」
他將一個文件放在我面前,露出一個算不是上是笑容的微笑:
「交通意外。」

我剛開始進行檢察官實習不久後的某個星期三下午,開庭審理有關交通意外的事件。交通意外通常屬於民事官司的範圍,除非有人死亡或重傷,不然很少出現在刑事庭上。由於我還在實習過程之中,所以就分到了這一件案子。這並不是一個困難的案子,要證明肇事的一方有錯誤並不難,犯罪調查科會幫我準備好證據。但證明有錯誤並不能挽回再這個案子裡死去的人,唯一可以告慰的大概是家屬不會再覺得自己的親人很倒楣。
從這個案子開始到最後宣判的時候,天明每一次都出席。
我和他並不是很熟的同事,而且我才剛到地檢署不到一個月,有些人我連見都沒見過,天明也是我沒見過的同事之一。他總是很沉默地坐在角落,用他一貫的黑桃國王表情看著法庭劇。直到宣判的時候,他才稍稍地有點表情變化。
我是在天明第三次出席時,對他點了點頭。
天明被我嚇了一大跳,然後就和我聊開了。他帶我去一家檢察官們常會一起去的酒吧,一邊吃晚餐一邊談起這件事。
他有一百個機器人。
「我很喜歡機器人,從小就一直收集。不過在我小學之後就不再收集了。」
天明酒喝多了點之後,變得十分健談。
「為什麼?」
我猜想著是因為長大了,這些小孩子的玩具就不再有趣了。
「因為我母親去世了。」
那天晚上他說話了,從他的小時候一直到他母親死去,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沒有辦法停止。我只好叫計程車送他回家,再計程車司機同情的目光之中,把天明送回他的公寓。
天明的房間裡沒有什麼擺設,整間房子就像他的人,有一種不曾變動的感覺。但真正嚇我一跳的是那一百個機器人,原來他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有一百個機器人。大大小小,從高過膝蓋,還有專門雜誌介紹的那種機器人,到比大姆指還小,像是放在餅乾包裝裡的小玩具都有。有些看起來像是刻意去收集,有一些則是意外地拿到手。
其中有一個吸引了我的目光。倒不是因為它很大或是某某年的限定款,而是它放在電視機正上方,卻被壓碎了一部份。
這一百個機器人之中,只有這一個受到損壞。
我常常會想,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個樣嗜好的人,有人喜歡收集鞋子,有人喜歡收集玩具,甚至有人喜歡收集人體。在兩個星期前我們才剛辦過這種案子,被抓到的殺人兇手有把死者戒指帶回家的癖好,據兇手的自白,那讓他覺得自己和被殺的女人永遠在一起。
因為案子的緣故,在看到有收集癖的人總讓我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因為留著某些東西是有意義的,而那些意義太過深入一個人的私人領域裡,讓我不想深究。
但這一次我真的很好奇。
電視機上的機器人不算是最昂貴的也不是最特別的,而且他還被壓碎了一隻腳和半邊的推進器,為什麼被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也許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吧。
話又說回來,如果有特別的意義為什麼不把它修好呢?
這也許稱不上謎團,但我的腦海裡充滿了疑問,十分想知道答案。可是絞盡腦汁也不可能會有解答,還是得等天明自己告訴我。
不過,修好那個機器人倒是很有意思。我記得胖子對模型也頗拿手──那傢伙是個「宅」(看吧,檢察官也是會用這種時髦的用語)。
我想找個機會來問問胖子吧。

胖子和我約在離檢察署有一段距離的海濱公園。
灰黑色的海灘真的很不吸引人,連小孩子也不屑到公園來玩,但對我們這些不想被人知道在談什麼的人就大有好處了。
一個檢察官和一個記者秘密談話,怎麼看都很適合社會版的新聞。
「胖子,我記得你有玩模型吧?」
「很久以前的事,你提它作什麼?」
胖子點了一根煙,他看起來很忙的樣子,手指上還沾了黑黑的墨水。
胖子是數位恐懼症患者,他討厭電腦、數位電話、數位電視,所有數位化的東西對他而言都是科技怪獸,他拒絕和「數位化」生活在一起。所以,胖子到現在還是用筆在寫他的稿子,手指上沾了黑黑的墨水表示他又在趕稿了。
「沒什麼,只是想找個人修理東西。大概是這麼大的機器人。」
我用手比了一個大概的大小。
「喔,壞到什麼程度?」
從胖子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有興趣了,從我的表情則可以看出我對機器人毫無興趣。
「噴射器和一隻腳壓壞了。」
「……等等,噴射器是有三個排氣孔嗎?」
「你這麼說我哪知道。」
「說得也是,你是母的所以只對芭比娃娃有興趣……」
「找死嗎?」
胖子話還沒說完就趕快低頭閃過我給他的一掌,真是一個不怕死的傢伙。我瞪了胖子一眼,他只回給我一個頗為欠揍的笑容,然後從口袋裡掏出紙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噴射器。
「是長這個樣子嗎?」
「是啊。」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有三個排氣孔,反正長得差不多就是那樣子。
「真了不起,這東西算是古董了,當初只出了一千架的限定款呢。不過壓壞了就沒什麼價值了。」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說了你也不會懂。反正你把他拿過來我就會幫你修,當然,要收錢才行。」
「想得美。」
「小氣,我又沒有說要收你修理費,材料錢你起碼要自己出吧?」
胖子給了我一個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表情。如果不跟他解釋的話,我的綽號大概會被胖子改成饒舌的「小氣小葉妹妹」吧。
「錢是無所謂,東西不是我的,帶不出來。」
「不是你的還要修?你什麼時候開起救濟院了?」
胖子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如果要扯到天明的事情胖子一定意見很多。
「原因很複雜,我以後再解釋。你不是說玩模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技巧又不會消失,難道你現在當了檢察官就不會打架了嗎?」
我想也不想就給了胖子一肘,這一次胖子沒能躲過正中肚子。他抱著肚子從椅子上跳起來,不停地繞圈子。
答案很明顯,當檢察官之後我更會打架了。
「媽的,你這死人妖,竟敢偷襲我。」
「剛剛欠的。」
「有一天,有一天……」
「有一天怎麼樣?」
「沒事。既然不能拿來,也不能過去,你打算怎麼辦?」
「你教我就行了。」
「就憑你的技術?那可是珍貴的限定版機器人,你可別搞壞了。」
胖子一臉不相信地看著我,彷彿我說的是全世界最大的笑話,不就是用膠水黏起來嗎,小學勞作就做過了,一點也不難。
「這種事多練習不就會了。我再跟你約時間教我吧。」
「多練習?最好是多練習就做得好……」
胖子一臉不可思議地搖搖頭,把煙蒂丟在沙灘上,用力踩熄。

五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就是宣判日,我當然得參加宣判。
聽到法官宣判過失致死罪行成立,被告將面臨二十個月的徒刑時,我並不覺得有正義復仇的快感,只有一種像是內臟被掏出的感覺──那應該是空虛吧。工作結束之後不是應該帶來滿足感嗎?不過卻意外地讓我感覺到輕鬆。
哭泣的女人沒能吸引我的視線,但被判刑的男人卻意外地讓我有他在短短的羈押期間就駝背的錯覺,整個人瘦了一圈。雖然還不到五十歲,看起來卻像是八十歲的老人。武俠小說裡不是常有一夜苦思白髮,或是失去功力後一下子就老了幾十歲嗎?
以前我無法想像,但現在我瞭解了。
在人身上的時間被壓縮,就像是電影重慶森林裡的鳳梨罐頭,你打開的瞬間,就將裡頭壓縮的時間放了出來,瞬間流逝。
然後,罐頭過期。
「人命真是越來越不值錢了,不是嗎?」
天明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雖然很輕,但是我沒有漏聽他的聲音。回過頭時,我看到他正鬆開領口準備離開,我對他點了點頭:
「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餐?」
「好,你請客嗎?」
天明對我笑了笑。
天啊,要下紅雨了。
撲克牌臉忘了把臉帶出來,露出了底下的情緒和本性,有血有肉。
「如果一定要我請客你才願意去的話。」
「讓我請客就去。」
我聳聳肩,雖然不是沒有拿到薪水,不過有人要請客我從來不會拒絕。

海豚酒吧以前是檢察官們聚會的地方,自從記者大舉入侵之後,我們就改到對面的鯨魚酒吧。這條巷子裡的酒吧全都以海生動物命名,包括海豚、鯨魚、水母、鮪魚……等。海豚和鯨魚就不必提了,水母倒可以特別說明一下──因為那是家脫衣舞酒吧。保證你的荷包在出來之後和脫水的水母一樣,流行98%的內容物。至於內容物是什麼,不必我說了吧。
我挑了海葵,因為它是最吵的一家,沒有人會去注意別人在講什麼。
喝醉的天明開始講一些以前的事。
「我的櫃子裡擺著九十九個機器人,我母親答應在生日時再替我買一個,也許是因為我父親總是不在,所以她總是沒有拒絕我的要求。限定版的機器人很難得,全城只有一家店有這種進口貨。」
天明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線,幾乎只能看見深沉的黑色瞳孔。
「很貴嗎?」
「不知道,反正我們家不缺錢。生日那天,我晚了十五分鐘才回家,有個同學要我選一本漫畫做為生日禮物,原本我是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天明搖搖晃晃,一副隨時都會倒下去的樣子。
我也曾經有過晚幾分鐘回家的經驗,但結果都是被我老爸揍個半死。他也不是不准許我出去玩,不過一定要向他報備。偶爾報備了他還是會揍我一頓,但那是因為他喝醉了什麼也不記得。
「最後,我決定打電話回家,但鈴聲響了五分鐘,依然沒有人接……」
嘟、嘟。連我的腦袋裡都這個聲音。
天明趴在桌子上。
「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可怕的聲音。」
「你母親……」
「我媽的座位旁還放著要給我的機器人,就包在白紅條紋的塑膠袋裡,沒有撕下的標籤還貼在腳底。警察把機器人當作遺物交給我的時候,有一部份已經壓成了碎片。後來,我常聽父親開車遠去,聲音漸漸地模糊不清,只剩下回聲在我的耳中,一次一次來回之後產生共鳴,越來越響,最後變成巨大的鳴聲。」
天明說著句話的時候特別的清醒,聽他描述時,那聲音彷彿也在我耳邊。
到底已經過了幾年?天明說他發現自己還記得是十八年兩個月又六天。因為他在兩個月又六天前渡過他的三十二歲生日。
時間過得可真快,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覺的時間過得很快。當年胖子爸對我做的事情讓我到現在還不能原諒他,仇恨比愛情更令人刻骨銘心,而且隨著時間加深心裡的痛楚,即使已經記不清當時發生的事,但憎恨的情緒在每一次見到胖子爸時不斷加深。
當然,我現在已經不會再見到胖子爸了。
「所以,我負責的案子……」
「嗯。」
「你沒接這個案子是因為要避嫌嗎?」
天明點了點頭,又向老闆要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口酒之後又再度開口說:
「他開貨車撞到我母親的時候並沒有自覺自己撞到人,當他發現自己撞到人的時候,我母親早就不在人世了。」
「等待宣判的時候,我忍不住渾身顫抖。焦躁、不安、有種接近終點時的興奮,我從來沒有這樣子過。」
天明說話的時候感覺不到半點激動,但我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到他靈魂裡的怒火,要用手抓著雙臂才能冷靜下來。
「報復的快感嗎?」
「多多少少應該有一點吧?如果說我是因為這個理由當檢察官,你會認為我很笨吧?」
天明喝得太多了,說話開始結巴。
我沒有給他回答,我只給了他一個微笑。
「你真是個好人。」
天明對我說,接著就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真是的,不是說要請我嗎?
我從皮夾裡抽出面額最大的那張鈔票交給老闆:
「不用找了。」
老闆面無表情地將鈔票收進檯面底下,找了零錢給我。

男孩被殺的案子很快地被送到我的桌上,犯罪調查科的人給了我一份報告,警察給了我一個犯人,但犯人只有十四歲,幫派的成員。我把報告扔到桌子的角落,被告律師遲早會自己來找我談條件。
天明今天休假。昨天他醉到得用四隻腳走路,我直接就替他填了休假單,順便還幫他蓋了章。身為律師卻知法犯法……或者也可以委婉一點說是遊走在法律的邊緣,但我沒有感到任何罪惡感。當我把印章放回抽屜裡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空空蕩蕩、沒有其它檢察官的房間讓鈴聲特別地嚇人。我接起電話,端出檢察官應該有的聲音和形象。
「地檢署,您找哪位?」
「阿敬。」
「……胖子?」
電話那一端只傳來喘息的聲音。胖子是一個除了採訪新之外,很少參與「運動」的人,長跑更不是他的擅長。我不得不多喊幾次胖子的名字:
「我在上班,胖子?」
「救我。」
「救你?」
從胖子的聲音我聽不出來他為什麼要奔跑,為什麼會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我,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緊張。我連忙追問:
「你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背景傳來緊急的煞車聲,因為家裡是修車廠的緣故,我可以聽出那是柴油引擎的聲。狗屎,有哪條路常常會有柴油引擎的汽車或是卡車?只有通往北郊的那條公路。我可以想像胖子現在正在公路上奔跑,揚起的灰塵會隱蔽他的身形,讓那些車子更容易忽略他。胖子在電話的另一端大喊:
「救我,阿敬!」
「你在往北郊那條公路嗎?」
「我不知道,反正你來救我、救我……」
「附近有什麼東西?」
「車子,載什麼東西卡車,我不知道……啊!」
一陣雜音之後,胖子的喘氣聲就消失了,但周圍的聲音變沒有消失。要不是胖子摔倒了,就是胖子的手機掉了,當然也可能有其它的原因。但在電話還沒掛斷的情況下,我假設它還沒被卡車壓成碎片。
「胖子、胖子?你還在聽嗎?胖子。」
胖子沒有回答,但有點呻吟的聲音。我拿起自己的手機,播給我認識的犯罪調查科人員,這位苦命的隊長最近準備和他女朋友結婚,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打擾了他和老婆共渡的時間。
「阿虎,你還沒回去嗎?你們有辦法定位GPS吧 ?」
「當然可以啦。該不會是你丟了手機吧?要查什麼號碼?」
阿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用臉頰夾著電話:
「私人的用途就麻煩你捐點錢給我們吧。」
「我是那種會公器私用的人嗎?」
「誰知道。」
阿虎的聲音冷冷地從另一端傳過來。我決定以後再也不會因為半夜打電話叫他起床替我辦案子而感到愧疚。有女朋友的傢伙如果還有良心也被狗吃了,不必同情他們。隔著電話給他一個看不到的白眼,我繼續說:
「我有個朋友打電話給我,有人在追他。」
「那就是犯罪行為了,給我號碼。讓他待久一點,我等會給你地點。」
我念完號碼之後,馬上就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鍵盤聲。我再次喊胖子:
「胖子、胖子?你還在嗎?誰在追你?」
電話另一端發出巨大的雜音,但並沒有掛斷。一個完全不同於胖子的聲音從另一端傳過來:
「你是江世華的朋友嗎?阿敬?」
吵雜的背景聲音和對方的聲音一樣模糊不清,像是壞掉的玩具一樣發出卡通人物才會有搞笑聲音。嘖,我恨變聲器。
「我是胖子的朋友,你是誰?」
雖然知道問也沒用,可是我還是問了。因為不問沒有機會知道答案。
「一百萬,小額不連號的現金,今天晚上十二點之前準備好,交贖款的地點會再用同一隻電話通知你。」
我看看時鐘,現在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先不論他們有沒有一百萬,十二個小時內要準備這麼多現金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萬還有可能,一百萬的現金我沒有辦法準備。」
「那你的朋友就死定了。」
電話另一端傳來啪地一聲掛上的聲音,似乎完全不在乎我能不能準備那麼多錢。
「狗娘……」
髒話幾乎脫口而出,但說到一半我就住嘴,阿虎還在另一邊。我把電話轉到阿虎那一邊,期求最後一絲希望:
「知道地點嗎?」
「你當我們是什麼?」
阿虎冷哼一聲:
「馬上就告訴你地址。」

阿虎開著天明的銀色保時捷,上面放了警車的紅燈,有一種說不出來詭異又好笑。要不是情況很緊急,也許我會停下來拍張照片。
史上最貴的警車鑽出小巷子,在開始塞車前一刻離開市區,開上出城的快速道路。快速道路有三個時間會塞車,一個是早上八點半到九點,上班時間,一個是下午六點到七點,下班時間,另一個是下午兩點左右──下午茶時間。
阿虎邊看手上的儀器邊對我說:
「選在這個時間點綁架,還真有趣啊。」
「綁架還有挑時間嗎?」
「今年到此為止所有的綁架案都是發生在晚上,占所有綁架案的百分九十九。」
「剩下那百分之一?」
「現在這件。」
一般人面對綁架的時候會怎麼做呢?乖乖聽綁匪的話去籌錢,還是報警?我選擇了後者。天明接到我的電話之後將他那輛跑車借給了我,他仍然在宿醉頭疼,沒辦法加入我們的調查活動,只能乖乖吃止痛藥在躺回床上。
我將一片電影配樂的CD放進播放器裡,我不怎麼熱愛古典音樂但也不喜歡太流行的東西的人,電影音樂算是介於兩者之間,湊巧合了我的口味。
「這是什麼?」
阿虎皺起眉頭。
「神鬼戰士。」
「我沒聽過過這個樂團。」
「是電影。」
我給了他一個白眼。
「喔……我想起來了,是得過奧斯卡的片子吧?」
「對。」
那是有點年代的電影了,剛好是在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電影本身的好壞見人見智,但能夠得獎想必不會是爛片,我個人相當喜歡裡面一首長達十分鐘的配樂,「戰役」。當然,其它部份也很精彩,只不過我特別喜歡這一段,和現在的場景也特別符合。
「雖然是很慷慨激昂的音樂啦,但是……我們是去調查可不是去抓犯人啊。」
阿虎露出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免不了擔心我們太過激動。
「我知道,你別緊張。」
猛然踩下煞車,來個甩尾,正好在犯罪現場外的一百呎處停了下來。我真佩服自己的技術,哪個車隊快點來找我加入吧。
雖然十分擔心胖子的安危,但我可沒有愚蠢到去破壞犯罪現場。從一百呎外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胖子常穿的皮鞋和手機躺在地上,那只皮鞋是別人的可能性很小,因為胖子的腳不小,鞋子是特別訂購才有的SIZE。
「那是你朋友的鞋子嗎?」
阿虎拿起他的工具,很專業地戴起手套。
「嗯。」
我點點頭,在阿虎開始檢查時看了看左右。這地方沒有店面也沒有風景,除了偶爾經過的大卡車,剩下來的只有荒涼的沙地。就算要慢跑健身,也不該挑這個地點,更何況看胖子的身材就知道他和健身談不上什麼緣份。
「找到什麼?」
「這上面有很多指紋,我可以帶回去比對一下。那只鞋子也許可以告訴我們他從什麼地方跑過來。雖然可能沒什麼用。」
阿虎將手機和鞋子放進袋子裡,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朋友常會到這個地方來。」
「不,我從來不知道他會到這裡來。」
唉,這就是好朋友的交情。我想胖子也不知道我每個星期會去海濱公園慢跑三次。
比起十幾年不見的阿磊,因為忙碌很少聯絡的小螃蟹,我對胖子的瞭解少得可憐。我知道胖子喜歡吃甜食,知道胖子曾經和某個美女交往過,知道他是我們童年夥伴裡最弱小的一個。但自從阿磊離開之後,胖子曾經離開了一段時間。我和小螃蟹都不知道胖子去了哪裡,又在哪些地方做些什麼。也許他真的和他媽媽一起離開這個城市,找了間好學校唸書。而我們都留了下來。
當我以為胖子不會再回來的時候,他卻在爸的喪禮上出現了。胖到我幾乎要以為他會飛起來的軀幹上頭,稚氣的臉並沒有太大的改變。我和胖子從墓園走回我家,順便聊了些這幾年的事。
「你念了法律研究所?我真不敢相信。」
「你呢?」
「記者。」
胖子邊走邊搖頭。比起他當記者,阿磊下落不明,小螃蟹當醫生,我當上檢察官的驚人程度應該排在前兩名。
「……也不錯啊。」
「比你們都好得多了,哈哈。」
「狗屁。」
我笑出了聲。其實胖子沒有什麼變化,只是我太久沒有見到他,因此變得有些生疏。對於這樣子的自己,我打從心底感到可恥。
「對了,你爸的事……」
「別在意,雖然有點意外,可是也不是沒預料到。」
「嗯,和我媽一樣。」
「你媽怎麼了?」
「出了點意外……別提我媽的事了。」
胖子搖了搖頭,似乎不太想提有關於他母親的事,很快地就把話題轉到其它地方:
「你有沒有阿磊的消息?」
「沒有,怎麼突然提起他。」
「我看你留了個小馬尾,有特別的意思吧。你也知道,阿磊離開之前也差不多是這樣子的髮型。」
「和那個也有點關係吧……」
「嗯?」
「沒什麼。」
我搖搖頭。關於我和阿磊之間的事,我也不想提起。這倒不是因為害羞什麼的,我只是覺得沒必要說出去:
「我得回去收拾一些東西,改天我在請你吃飯吧。」
「好,這是我的電話。等你畢業之後開始打官司,別忘了給我一個專訪機會。」
胖子將一張名片塞進我的手裡。
「如果你活得比我久,我會讓你寫我的傳記。」
「那種東西有誰要看啊,混帳。」
胖子邊笑邊對我揮手。
這個城市的傍晚濃霧很快地將他的身影淹沒,也將我記憶中的胖子弄得模糊不清。
有個傳說,在高速公路上穿過濃霧時若是看到一個女人赤腳走在路肩,你千萬不要回頭看,若是你回頭看了,你會發現她就坐在你的身邊。你很熟悉她的長像,卻又記不起她是誰,如果你一想不起名字的話,她就會跟著你一輩子。
不管這輩子長還是短。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忘記!忘記!
我最怕鬼了。

一邊簽文件,一邊打電話叫銀行替我準備五萬元的小額鈔票。
那是我爸留下的保險金的一半,另一半我拿去付清了房子的貸款,把修車用的倉庫改裝成私人的電影欣賞室。
就算加上我自己的積蓄也不過七萬塊左右,離一百萬還有很遙遠的距離。不管抓了胖子的傢伙是什麼人,若不是腦袋有問題就是太看得起胖子了。一百萬除了天明之外應該沒幾個人能拿得出來吧?他們應該試著去綁架這位賭場大亨的獨子而不是胖子。
話又說回來,所有的賭場和黑幫多多少少都有點關係,更何況是本市最大的賭場了,賭場老闆的兒子又有誰敢動?這可能又是另一種腦袋有問題了。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反射性地馬上伸手去接:
「你到底是誰?」
「別那麼緊張好不好?」
阿虎的聲音從另一頭傳過來,我可以想像他眉頭打結的模樣。將腳放在桌上,非常隨性地咬著筆看報告。
「是你的話麻煩打我的手機。」
「放心,就算要提早聯絡你,他也不會這麼快就打電話。指紋的結果出來了,全都是江世華的,沒有兇手的指紋。」
真是個殘酷的傢伙,直接就說兇手了。
「……胖子還活者,請你說嫌犯。」
「好、好。鞋子那邊倒是有一點發現,他到過一個有油漆的地方。」
「……全市至少有一百個地方在粉刷,沒有比較有用點的東西嗎?」
「別這麼快下結論,這東西是人體彩繪用的螢光油漆,三種光學原色……怎麼樣,你想起什麼了嗎?」
觀眾都站了起來,那種特殊的油漆在黑夜中放出各種光芒,油漆雖然只有三種顏色,但基本上所有的色彩都是由三原色組成,如果從人群正上方往下看,應該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色彩。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跳舞,以他們各自的舞步、各自的狂熱在夜空下獨舞。有快有慢,有好有壞,但是每一種舞步都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攝影機從上頭往下照,一定可以形成一幅偉大的畫吧?
「我知道那東西。」
「什麼東西?」
我見過那東西、那表演,經過了十幾年,仍然很受歡迎的舞蹈表演。我跳了起來,抓起車鑰匙:
「夏日嘉年華。胖子去過綵排的會場!」

當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坐輪椅來到會場時,沙灘雖然是灰色卻很乾淨。現在丟了滿地垃圾,還有紅色和藍色的可樂罐子。兩年前,夏日嘉年華換了主辦單位,改成一連舉行三天,第一天是比賽,第二天是當地團體,第三天才是邀請演出。
我把車停在海灘入口,用檢察官和警察的證件免費入場。由於正在準備舞台,海灘已經關閉禁止一般遊客在海邊戲水。阿虎拿起警察證對一個看起來像是工作人員的大姊揮了揮:
「這裡的負責人是誰?」
這位大姊穿著比基尼,外加一條橘藍二色的單片裙,雖然已經有三、四十歲的年紀了,身材依然保持的不錯。她抬起頭來看了我們一眼,目光透過黑框鏡片還是有掩不住的嚴厲感。我敢打賭,這位大姊八成就是傳說中的冰冷秘書。每一家大公司的老闆都有兩種秘書:一種是工作地點通常在老闆的辦公事桌上,像第六感追緝令一樣露出大腿;另一種則是在辦公事外面,戴著黑框眼鏡,用一臉可怕的表情看著每一個訪客。
「我就是。」
「你是?」
「我是秘書。」
賓果,給我一隻沾了油漆的鞋子當獎品。
「我們想知道這個場地什麼時候開放記者參觀?」
「今天早上。」
秘書不耐煩地回答我們的問題,不時伸手托了下眼鏡。
「開放參觀時有團體使用彩繪油漆嗎?」
「那是我們宣傳的重點。」
「太好了,可以告訴我們是什麼時間嗎?」
「大概是九點左右。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按照合約書,政府已經同意過……」
「小姐,我們是在調查綁架案,不是調查你們是否違反合約。」
阿虎苦笑著和秘書大姊解釋,我趁著這時候到四處晃晃。今年的夏日嘉年華將會是最後一次舉辦,越來越多商業化的演出讓夏日嘉年華漸漸失去了目光焦點。屬於我們童年回憶的一部份將走入歷史,這讓我察覺到我們也悄然改變。老式的雜貨店還在巷子裡,店長卻已經換成老婆婆的兒子,大街後的酒吧都是在這十幾年間開張,老教堂從原本的陰森到荒廢……就跟回憶一樣,慢慢地被埋進土裡。
有人說過記憶是會累積的。
他們說的沒錯,記憶的確在不知不覺中化為屍骸、沙礫堆積在地面上,像是千層派一樣層層疊疊往上,直到幾百年後,我們才會發覺那些記憶不知不覺中被收藏在地層裡。
胖子不是採訪藝文新聞或是娛樂新聞的記者,他會來參觀,也許是因為他也發現了這一點吧。
阿虎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阿敬,有沒有發現什麼?」
「沒有,那些油漆都已經被清乾淨了,也許可以到舞台上查一下。」
「就算有我想也幫助不大。他不可能是用走路的方式到被綁架的地方,這裡太遠了。你知道他的車嗎?」
我很快地搖搖頭:
「不,我沒看過他開車。」
「他可能是做計程車,也可能是做公車,這一點我們會查出來。放心,我們會救出他來。」
大概是看到我凝重的表情,阿虎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我安心。
「我不是擔心這件事。」
「不是擔心這件事也太冷酷無情了吧?多關心一點朋友比較好喔。」
阿虎嘖嘖地說。他一邊說話一邊採集了一些地上的東西,就像電視上演的一樣,沒穿無塵衣也沒戴頭罩,看起來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
「這是犯罪科的人所說的話嗎?你應該要說,一切讓證據來說話……」
「沒這回事,你電視看太多了。」
我斜眼看了阿虎一眼,他聳了聳肩,不置可否。我也沒有告訴他我真正的想法,即使說了阿虎也不能理解。他是在離這裡有幾百公里之外的鄉村長大,來到這裡唸書,然後工作、定居,他恐怕無法瞭解我所說的轉變。
「我啊……」
我的話還沒有說,手機聲就響了起來。我疑惑地掏出手機,疑惑地看了沒有來電顯示的號碼一眼,阿虎的樣子看起來和我一樣疑惑。即使感到疑惑,我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我是葉敬。」
「嘻嘻,我知道你是誰?」
已經開始感到熟悉的玩具聲音又出現了。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也許是從胖子那裡問出來的吧?
「錢我還沒有準備好,一百萬實在不是我可以湊齊……」
「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一百萬。」
玩具聲音像卡通人物一樣亂笑,讓我想起最近流行的某個卡通。裡頭有一個身體用破銅爛鐵拼成的小女孩,他帶著一隻同樣是用破銅爛鐵拼成的貓一起尋找母親。這個卡通有一首很特別的主題曲。
我獨自一人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遊蕩。
當這城市沉睡在白天裡,我的思緒一分為兒,僅有我和我的影子相隨而行。
我孤單地走著,希望有人可以找到我,不然我只好一直走下去。
事實上,這不是一首很適合兒童的歌,這也不是一出很適合小孩子看的卡通。時刻表寫著二十四點三十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這是什麼時間了吧?收視率很好的卡通,我也會錄下來找時間看。
這聲音就像是這首歌的開頭,不斷地嘻嘻哈哈。
「我不可能弄到一百萬的小額鈔票。」
「那是你應該擔心的事情……銀行還有兩個小時。為了懲罰你報警,時間到晚上的十點,在那之前準備好一百萬。」
「等等,一百萬實在太多……」
玩具聲音打斷了我的話,而且毫不在意我是否可以湊到錢:
「給你一個忠告,我討厭警察,別在和那些笨警察來找我。」
「放心,我沒有報警。」
「那叫你身邊的警察別在挖東挖西了,看了就討厭。」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傢伙就在我的周圍,只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我轉頭看向周圍,海攤上沒有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他到底是在哪裡觀察我。他接下來的話更讓我肯定他在某個地方觀察我:
「別再看了,你不可能找到我。」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對阿虎比了個手勢,他先是疑惑了一會,接著就停止了動作,電話的另一端又傳來笑聲:
「這樣就對了。再警告你一次,若是你和警察再調查下去,江世華的小命可就不保了,嘻嘻嘻。」
電話砰地一聲關上,我只能瞪著電話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樣?」
「他知道我們在調查他,或者說他們。時限提前兩個小時。」
「……阿敬,在你叫我們停止之前我一定要告訴你,他並不是因為警察調查而提前,他早就準備好要……」
「我知道。」
我對阿虎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接著撥了另一個人的電話。阿虎警覺不對,搶在我撥號之前想要阻止我:
「你打給誰?」
「也許可以弄到一百萬的人。」
不知道醫生的薪水有沒有那麼多,小螃蟹也許可以弄到一百萬吧。撥號的同時,我的耳邊響起綁架者的怪笑聲。不知道這個聲音像是破銅爛鐵小女孩的綁架者,本身是不是也是破銅爛鐵拼成的東西?

即使到了今天,我對醫院還是有點害怕。
黃綠色標誌沒變,外表增加了十幾歲的年紀,但時常消毒、粉刷的牆壁看起來還是新穎乾淨,床單換了不同的顏色,雖然還是綠色系的,但比起我當年所睡的床單質料要好上許多。這可不是有人虐 待我,純粹是紡織產業進步了。
小螃蟹對我揮了揮手,叫我在大廳等他一會,他馬上過來。
我看了一眼手錶,差十分鐘就是五點,還有五個小時。來醫院就診的病患仍然很多,雖然近一個小時前就停止掛號,但整個大廳裡還有很多人在等著叫號。我混在幾個在等藥的人和來探病的客人之中,找了張椅子坐下。
一邊等小螃蟹時我一邊想,胖子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呢?黑暗的小房間也好,吃著豪華的晚餐像是沒事人一樣也好,不管怎麼樣都是我不可能想到的地方。但他肯定是在那個綁架者─或是那些綁架者─的地方。
也許是他們的秘密基地。
當阿磊、小螃蟹、胖子還有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的秘密基地就是可以看見公園、大碼頭的廢棄堤防,那裡有我們的光榮戰績──我、阿磊和小螃蟹一起把阿基打成豬頭。綁架犯肯定不會選那麼顯眼的地方當作秘密基地,但我希望不要太難找。
和護士說完話的小螃蟹穿著綠色的手術服向我走了過來。他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睡,眼睛充滿血絲。
「你怎麼了?」
「剛動完一個手術,等會我就下班了,明天休假。」
小螃蟹是醫院裡晉陞最快的醫生之一。事實上他本來就是天才,自從阿磊離開之後,我們的小團體散了,他也把全部的時間花在課業上,只花兩年就高中畢業。當我進入法燢院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實習了。
「還順利嗎?」
小螃蟹眨了眨眼,情況不言自明。他將一個紙袋交給我:
「這是我所有的現金,大概有五萬塊左右,其它都是股票或是債券,半夜沒辦法馬上換成現金。你那邊呢?」
「也差不多。總共十萬塊,離一百萬還差得遠了。」
我也拿出銀行給我的袋子。小螃蟹從口袋裡掏出牛奶糖遞給我:
「需要嗎?你的臉色和我一樣不好。」
「謝了。」
我伸手接了過來,塞進嘴裡時才想起我中午沒有吃任何東西。小螃蟹也打開包裝紙,一口氣就扔了兩顆進嘴裡。
「在電話裡你沒說清楚,胖子他怎麼了?」
「被綁架了?在六號快速道路。」
「我記得六號快速道路並沒有任何東西,他會在那兒我有點意外。」
小螃蟹嘴裡說著意外,表情卻一臉都不意外。從小他就是這麼一號表情,不管是考試還是砍人……這兩件事情對他而言大概都一樣簡單,不值得為此變臉色。
「很抱歉把你也捲進來。」
「沒關係,我們是朋友,這些錢我暫時也用不到。但這些錢離一百萬還差很多,你要怎麼弄到剩下來的錢?」
小螃蟹不在乎揮揮手:
「沒辦法,不過我有個不會付利息的地下錢莊可以先借我四十萬,至少湊到五十萬。」
半個小時之前我打了通電話給天明,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多了。我從電話中可以聽見另一頭傳來韋瓦第的四季,可以想像得到他坐在沙發上聽音樂的模樣。天明說他可以弄到四十萬的小額現金,其它五十萬如果讓他開支票的話也沒問題。
但我可以猜想得到對方不可能會要支票,連銀行帳戶轉帳的方法也不採用,應該沒有收支票的理由才對。
「警方呢?」
「這麼短的時間沒辦法準備這筆錢。」
「嗯,人民的褓母……」
「別說了。」
手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我反射性地坐直上半身,小螃蟹也注意到我的緊張:
「你像是貓一樣把毛豎起來。」
我瞪了他一眼,看到顯示的號碼是天明時鬆了口氣,按下接聽鍵:
「天明?」
「錢準備好了,我在醫院外頭等你。」
我探頭從玻璃落地窗往外看,看到了天明開著他另一台沒蓬頂的法拉利跑車,和在跑車助手席上放的皮箱,就算是四十萬,那東西也大得可怕。
「你那一整箱是什麼東西。」
「特別為你們的需要而準備,一塊和五塊的小額鈔票。他要運走著東西可不容易。」
我看著那皮箱還有我和小螃蟹的兩袋錢。開賭場的果然不一樣,什麼東西沒有,鈔票這鬼東西特別地多。
我想天明說得對,綁架者若是想要運走這五十萬,絕對不可能靠一個人。

把錢放在十二街的垃圾桶裡。
由破銅爛鐵組成的綁架小女孩在八點給了我一通電話,像是早就知道再給我兩小時也弄不到更多錢一樣,給了我一個交付贖款的地址。交錢的部份我選擇聽從阿虎的話,坐在天明那部貴得要命的跑車上,離現場一段距離,將錢交給一個警方裝扮的人將錢按照指定的方式放進垃圾桶裡。
時間一分一秒地靠近,垃圾桶旁卻沒有任何動靜。
「你想綁架犯會出現嗎?」
天明將咖啡和漢堡遞給我,坐回駕駛席上。
「除非他的目標不是錢。」
我打開咖啡紙杯的蓋子,心想著綁匪可真會挑時間。七點之後就開始飄雨,視線不清加上十二街的燈光昏暗,的確是很好的掩護。不過,只要他出現在垃圾桶錢,他馬上就失去任何的掩護了。但我心中還是充滿不安:
「錢做記號了嗎?」
「做了。」
「所有的錢都夾了防搶的板子,那些顏料沾上了之後可洗不掉。警察保證拿錢的傢伙會有一雙很好看的手。」
「希望他不知道怎麼洗掉就好了。」
「阿虎保證過,我對他很有信心。」
正當我們在聊天的時候,遠處有兩個人走了過來。我將咖啡放在車子前座的面板上,拿起望遠鏡。在調整焦距後的零點二秒,髒話幾乎脫口而出。
「狗娘養的。」
「阿敬。」
對於我的街頭用語,天明似乎很不滿意。
「你自己看吧。」
我把望遠鏡遞給天明。別人也許不認得,但我一眼就可以認出那黃色的耳罩,身旁還有一個看不清長像的女人。該死的皮卡丘應該出現在電視,而不是我們的眼前。拜託你回家放電,別在這兒。
天明肯定也有同樣的感想,因為他在我身邊發出近乎絕望的哀號聲:
「該死,皮卡丘往垃圾桶方向走過。」
「你想他會不會是……」
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還是不得不有點小小的擔心。天明搖頭否定了這個可能性,讓我安心不少:
「不,應該不是。就算是他,也不會做得這麼明顯。」
雖然我們這麼想,但皮卡丘還是不斷地往垃圾桶的方向走過來,讓氣氛越來越緊張。黑暗之中,我看到很多身影騷動。警方的特種部隊,黑暗裡的鬼魂,躲在城市的角落守護人民,隨時準備一湧而出。
皮卡丘吸引了我們大部份的視線,以致於我們沒有注意到從另一個方向有個打扮像是流浪漢般的男人子走了過來。他的腳步看似遲鈍,實際上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直到他走到垃圾桶旁的時候我才察覺他。
「那傢伙……」
「不妙。」
我和天明的話還沒說完,流浪漢猛然打開垃圾桶,將手伸進垃圾桶內。皮卡丘和他身旁的女人同時掏出槍,往流浪漢的方向衝了過來,對著流浪漢大喊。
「不要動、不用動。」
「你被捕了。」
和我們配合的警方也在同時衝了出來,槍口對著流浪漢還有皮卡丘。
「不要動、不用動。」
「你們被捕了。」
阿虎走了出來,不知道槍口該指著誰。皮卡丘的臉色整個變紅,拉開他的外套露出警徽給我們看:
「媽的,阿虎,我在辦案。」
「我們也在辦案子。」
「這傢伙是個殺人犯,你該不會說這是你們的線民吧。」
「我們要逮的是個綁架犯。」
阿虎一臉疑惑地看著流浪漢和皮卡丘,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前的狀況。流浪漢趁著他遲疑的一瞬之間,從垃圾桶蓋底下抽起一把槍:
「你們不要動,不然我就……」
這個反應卻讓阿虎和皮卡丘同時動作,雙方都對準流浪漢開槍。
砰!砰!
砰!
砰!砰!
一堆槍聲乒乒乓乓的,電影情節在眼前真實上演,我緊張地想要打開車門充出去,卻被天明拉住。
「讓他們去處理,我們幫不上忙。」
幾生槍響之後,流浪漢慘叫著跪了下來。可能是阿虎打中了流浪漢的大腿而皮卡丘打中了他的手,也可能是相反。不管是誰打中了流浪漢,槍都掉了下來。兩個人立刻衝上去壓住流浪漢。
阿虎一邊掏出手銬一邊對流浪漢喊:
「你這傢伙,江世華在哪裡?」
「什麼江世華?我才不認識那傢伙。」
流浪漢一邊掙扎一邊大吼:
「你們這些警察,我什麼也沒做。」
「等我們抓到你的尾巴,你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了。」
阿虎假裝不小心踩了一下流浪漢的傷口,讓流浪漢痛得慘叫出聲。
「誰是江世華,阿虎?」
皮卡丘顯然也沒聽過這個名字,和皮卡丘一起抓犯人的女警官似乎也對江世華的名字很陌生。阿虎站了起來,伸手去翻垃圾桶,卻什麼也沒翻到。他探頭去看,忍不住大罵了一聲。
「該死的!阿敬、天明!」
阿虎指示警察收起槍,將流浪漢壓上警車,接著對我們揮揮手,告訴我們可以出來了。我連忙打開車門跑了過去,天明跟在我的身後。
「讓他逃掉了。」
阿虎狠狠地踹了一下垃圾桶。皮卡丘連忙提醒他:
「別踹得太用力,那可能是證據。」
「怎麼回事?」
我探頭去看垃圾桶,這才發現垃圾桶的底部挖了一個大洞,這花招在十幾年前的電影就演過了──電影SPEED裡,在公車上裝炸彈的犯人準備在垃圾桶底下挖了一個洞,錢早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該死,我們竟然沒有料到這一招。」
「這傢伙真是聰明。有辦法追到他嗎?」
天明苦笑著看著那個洞。
「不知道。追蹤器沒有移動,他應該是在這裡就丟下袋子了。那五十萬……你們打算怎麼辦?」
對於阿虎問題我完全無法回答。
不管那個綁架者是誰,他還真如那首歌一樣,用垃圾把我們的錢變成了他們的錢,但我和天明現在都有沒有心情去管那筆錢。我們知道綁架者帶著錢跑了,那胖子在哪裡呢?我只希望不是被埋在哪個地方,直到有一天才被偶然地挖出來。
我們蹲在地上,看著被挖空的洞。原本被陰影所掩蓋,現在已經暴露在燈光之下。用噴漆噴在地板上的三條黃線看起來十分刺眼。
「黃金之風。」
我、天明還有阿虎異口同聲地說出那個名字。
一場災難之風。

胖子沒有回來。
而綁匪也跟著消失了。
這個城市裡已經嗅不到胖子和綁匪的味道,彷彿他們都只是一場戲裡角色,當戲落幕之後,就變回了真實的樣子,脫去戲服洗去戲裝,戲裡的角色就自然而然地人間蒸發。案子也因為綁匪和胖子同時消失而懸在那裡,留給我的只剩下黃金之風的標誌。

我從胖子的房東那裡拿到他家的鑰匙,和天明一起去胖子的家。在我們去胖子家之前,阿虎已經帶人搜了一遍,因為只是失蹤人口而不是謀殺案──雖然我們都有胖子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預感,但在屍體發現之前,對胖子的調查也僅止於此。
我和天明搭著老舊的電梯緩緩上升。胖子的工作看起來並不能掙很多錢,老式的電梯不是現在常見的隔板牆壁,而是像礦坑電梯一樣僅有圍欄。上升的途中還發出尖銳的磨擦聲,刺著我們的耳朵。我可以嗅到空氣中的發霉味,也可以想像胖子氣喘發作時的蜷曲在床上的模樣,不管怎麼說,這裡都稱不上是一個生活的好環境。
「你的朋友似乎並不懂得怎麼好好照顧自己。」
天明皺著眉頭。在市郊有兩棟別墅,在市區也有兩間高級公寓的他絕對無法理解窮人的生活。
「也許他不常住在這裡吧。」
我只能替胖子隨便找個理由。
其實這也是我第一次來胖子租的公寓。他從未邀請我或是小螃蟹參加他的家庭派對,也不曾告訴我們他現在的生活。不像我和小螃蟹的生活是攤在陽光之下,胖子的一切其實都是個謎──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從未關心過胖子的緣故。
雖然不至於認為自己殘酷無情,但我不否認心中升起小小的愧疚感。
我其實沒有真正關心過胖子。
我曾在檔案庫裡尋找阿磊留下的任何痕跡,我和小螃蟹會一起去喝酒,甚至還會找時間在醫院附近的籃球場PK,但我沒找過胖子。
一次也沒有。
電梯停住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之中拉了回來。而我也住意到了胖子租的四樓牆上塗滿了各種塗鴉。有幾間房間裡傳來吵鬧的聲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組成極度不合諧的交響樂。老天保佑每一個人,不要在這時候鬧出人命。
天明站在胖子家門口,敲了敲門。理所當然地不會有回應:
「你帶了鑰匙嗎?」
我從口袋裡掏了出來,對天明晃了晃之後插進鑰匙孔裡。但我還沒有轉動鑰匙,門就應聲而開。
「呃?這……」
房門並沒有鎖。
天明看著我,而我也看著他。我連忙舉起手:
「我保證我是第一次來,別看我,也許是警察沒有鎖門。」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還是小心一點好。」
天明推開門,走進胖子的房間。東西散成一團,警察在搜完房子之後總是不會把東西好好地歸回原味,而任它們留在該有的位子上。
電視機是客聽裡唯一的電器用品,放在椅子上的一整疊牛仔褲一看就是胖子才會穿的SIZE,整疊的報紙放櫃子裡。冰箱發出嗡嗡的聲音,我可以猜想到裡頭的東西已經全被阿虎的手下給搬個一乾二淨。櫥櫃裡放了幾台模型機器人,天明很自然地湊了過去。
「喔,十週年的紀念款,這東西很稀有喔。」
「怎麼個稀有法?」
隨口問了一句之後我就開始翻那疊報紙。
「全世界限量一千台,可以說是稀有品中的稀有品,他的零件……」
「夠了、夠了。你也有嗎?」
我連忙打斷天明的長篇大論,這種語氣我隱隱約約在哪裡聽過。
「當然。」
天明聳聳肩。而我忍不住搖頭,受不了這些有錢人。當走往廚房時,有個小小的聲音吸引了我。從浴室傳來的聲音像是玻璃杯掉到地上,這肯定不是老鼠發出來的聲音。我轉過頭去看天明,他顯然也注意到了,從腰間掏出槍來。
「喂,你怎麼會有那東西?」
「個人需要。我有持槍許可,別擔心。」
天明的持槍姿室很標準,肯定不是那種扣板機之後會被夾到手的新手。
「我不是擔心那件事。」
天明搶在我之前走向浴室。些微的光線從半掩的門縫透了出來,我可以聽見浴室裡有沉重的呼吸聲,不是動物,是人類。
「我踢門。」
我用唇型對天明說,他對我點點頭。我舉起一隻手,伸出三根手指。三、二、一……
「不要動!」
我用力地踢開門,天明的槍口指浴室裡。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浴室裡,不是胖子也不是我們認識的人,只穿著一條內褲坐在浴缸裡。這個男人的身材纖瘦、頭髮散亂、雙眼發黃、手指不停地顫抖、額頭上一直冒汗,典型的毒癮者。
「喔,不、不……」
男人舉起手,我看到地上碎裂的玻璃杯,還有男人手上的藥物。男人也注意到我在看他手上的東西,連忙搖頭。
意思是那東西和他沒關係吧?
我想也是。就算毒癮發作也不必特別找個被警察封起來的房子吸一口。
「你在哪裡拿到的?」
「水箱的幫浦裡,這是阿義的東西,不是我的。」
男人顫抖著回答我的同時,目光一直盯著天明手裡的槍。
「我……我不會亂動,可不可以放下那個可怕的東西。」
「先把你手裡的東西放下來,快點。」
天明的槍口仍指著男人。雖然非常地需要那些毒品,但男人心裡的恐懼感還是大大地戰勝了毒品。他慢慢地把手中的那一小包東西放下來,我馬上將那包東西從地上拿起來。黃色的三條線在白色的藥丸上扭腰擺臀,像是在對我拋媚眼。
「又是黃金之風。」
「嘖,又是。你叫什麼名字?」
天明邊問邊將槍收進腰間的槍套中:
「艾倫。」
「本名嗎?」
天明用懷疑的眼光瞪著男人,得到了一個害怕的點頭。很少有人敢對著這張撲克牌臉撒謊,更何況是個膽小的毒販。
「你為什麼會在胖子……在江世華的房子裡?」
我隨手拿了一條毛巾遞給艾倫,示意他從浴缸裡站起來。艾倫的臉色非常地不好看,手指掐著手臂,一副毒癮發作渾身發冷的模樣:
「我和他一起住在這裡。他和我是情人……也許只是我覺得啦。」
我和天明面面相覷。並不是我們對同性戀有什麼偏見,我們只是很意外胖子也是此道中人,而且看起來還是艾倫對胖子一廂情願。
「你怎麼進來他的房子裡?」
「我有鑰匙。胖子不太介意我進出他家,但也不喜歡替我開門,就給了我一把鑰匙。反正他也不常待在這裡。你們是……警察嗎?」
艾倫指著放在洗手台上方櫃子裡的鑰匙,害怕地看著我和天明。
「不是。」
我隨口答了一句,注意到艾倫的手臂上有很多針孔的痕跡。我晃了晃手上的小袋子,有幾個問題只有艾倫才能回答我:
「你剛剛說這東西是江世華的?」
「我知道他會把這東西藏在水箱的幫浦裡。我真的是受不了了,所以才到……你們該不會黑道上的人吧?」
「這東西和黑道有關係?」
艾倫抖得更厲害了,他慌張地解釋:
「我不知道。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不知道那東西是怎麼來的,真的。我知道江世華和黑道的人有來往,但我沒注意過。那個東西我還沒碰,我會想辦法付錢……」
我阻止了艾倫繼續說下去。
「好了、好了,我們知道了。天明,你要帶這傢伙去警察局嗎?」
「不,那點東西恐怕還不到起訴的量。」
天明搖搖頭。而我同意他的看法,然後對艾倫比了比門口:
「我們不是黑道的人,是檢察官,毒品我們沒收,你可以走了。」
「咦,你們不……」
對於我和天明沒打算把他送進警局或是給他一槍讓艾倫有點驚訝,但他聰明地沒問那麼多,找了件牛仔褲穿上就衝了出去了。
在艾倫離開之後,我將毒品放在水槽裡,去廚房找了把刀。從去年就開始廣告的萬用刀組,連電話簿都可以當成豆腐切。我打開水箱的蓋子,用刀子把幫浦上的洞挖得更大,從裡頭挖出更多的毒品來,這些藥丸上同樣有三條黃線。
即使我是個笨蛋也會開始懷疑胖子被綁架是不是和黑道有關係了。即使和胖子的交情不像少年時代那麼親密,我還是可以確定他不是一個癮君子。既然胖子不碰毒品,為什麼又會在水箱裡藏著黃金之風呢?這三條黃線和垃圾桶底下的三條黃線在我眼前重疊在一起,可以肯定的是胖子捲入了黑幫事情裡,但對該怎麼幫助胖子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看向天明,徵求上司的專業意見:
「這東西該怎麼辦?把東西交給阿虎和他的手下去想辦法嗎?」
「好主意。你何不把他收起來,我開始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天明說的沒錯,這地方空氣真糟,剛剛又被艾倫那傢伙嚇了一大跳,讓我覺得身體的某一部份空虛了起來。我隨手拿了個塑膠袋把東西丟進去,對天明眨了眨眼,暗示這是他表現自己是個好主管的最佳時機:
「我開始覺得餓了,你有沒有什麼好建議?」
天明沉思了幾秒之後的答案並不是某家餐廳。
「……嗯,我請客?」
「沒錯,我真的太愛你了。」
人聰明就是有這個好處,我對天明眨了眨眼。
美人魚酒吧是個有隔間的幽暗酒吧,每一張桌子都是一個水族箱,裡頭的熱帶魚聽說是從夏威夷空運過來。我和天明各點了一杯馬丁尼和一杯藍色夏威夷,一種有些微甜味的雞尾酒。隔天要值班時我不會喝酒精濃度太高的飲料。
事實上,我也不是個能喝酒的人,一杯含有一點點白蘭地的酒就讓我開始暈頭轉向。天明像是泉水一樣幽暗深邃的雙眼看著我,一臉對我很有興趣的樣子,但在我眼裡現在有三個他。
「之前向你借的錢……」
「別太在意那些錢。」
「不行,我一定要還你。」
「你打算多久要還我?」
在天明的眼中有個人似乎已經醉了,搖搖晃晃地,眼神迷芒。即使如此,那個人還是可以用腦袋做一點簡單的算數。檢察官的薪水一年約五萬塊,其中二分之一拿來還錢,以現在的利率花二十年差不多可以還清。
「二十年。」
「二十年啊,你不覺得這像是一輩子嗎?」
「有一輩子嗎?」
「差不多了。」
天明湊進我的臉旁,小聲地說:
「我真的不需要你還錢。」
「我知道,你的錢很多。可是我還是要還你錢。」
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連我自己都不太能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出這句話:
「為什麼?」
這時候的天明已經不像是平常的黑桃國王,而有著很微妙的魅力。
「個人誠信問題啦。」
「這樣好了,我不要你還我錢,你給我另一樣東西怎麼樣?」
「什麼東西?」
「一個吻。」
前幾年是同志影片的天下,這個題材每個男演員都要來這一下。人人的另一半都是男人,人人都是雷普利,人人心中都有座斷背山……我理所當然地以為天明是在開玩笑。
「一個吻值四十萬?」
「只有你的。」
天明從頭到尾一直帶著微笑。這不像他平常的風格,就像是金凱瑞臉部肌肉正常,尚克勞范達美演起愛情戲,麥特戴蒙講話突然變得結結巴巴看起來像是笨蛋,奧蘭多布魯在臉上畫了一百刀。呃,你不覺得這些組合起來還蠻像恐怖片嗎?
「……你爸會同意嗎?」
「他不會在意。」
「這樣啊……好啊。」
在天明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我靠近他的臉,雙手捧著就黏了上去。阿磊離開之後我雖然沒有和女人約會,但可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
當然,那也是因為有點醉了。
雖然沒來個法式熱吻,我還是來了個唇對唇的特別服務。天明的嘴唇邊有著沒刮乾淨的鬍渣,刺得我有點疼。我看見他眼裡的驚訝,和有帶著一臉頑皮表情的我。當我離開天明的唇時他就呆愣在那裡,而我故意對他眨眨眼。
「銘謝惠顧。」
天明不敢相信地伸手去碰自己的唇,好一會兒之後才反應過來。
「你啊……真是個讓我吃驚的傢伙。」
「一個吻換四十萬,很划算。」
「也只有你才會這麼說……真是服了你了。」
在天明揮手叫服務生來加水時,我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頭。靠近街口有一間商店,現在專門賣酒和洋煙的高級店,以前是我和胖子等人最喜歡雜貨店,那一家的傳統冰棒頗受好評,有獨特的風味。那時透明地讓人一不小心就會一頭撞上去的玻璃櫥窗現在變成和酒同一色系的顏色。有個人站在那裡,看著裡頭的東西。那個圓滾滾的背影意外地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天明。」
「嗯?」
「你先替我墊一下晚餐錢。」
「不必吧,我都打算請你了。」
天明一臉困惑地看著我,但我暫時無法回答他的疑惑。我抓起紙巾擦了下嘴,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在服務生和天明的驚愕中衝出酒吧。

我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學不會不去管不該管的事情,或者說我們四個人其實都有同樣的性格。所以我們才會和阿基那一夥人槓上,所以我們才會做我們現在的工作。
我跟著穿著綠色長外套的傢伙走進巷子裡,也幸好他的動作不快,我才能跟上。我知道法律並沒有規定這城市裡只可以有江世華一個胖子,但不管是長度高度寬度,眼前的背影和我所知道胖子實在太過相似。
在他要轉進另一條暗巷時我終於追上了他,伸手去抓對方的肩膀。
「喂,胖子?」
「……阿敬?」
胖子回過頭來看我·臉上的表情似乎相當震驚。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和同事在酒吧喝酒,看到你在那家酒店。」
「你不該跟到這裡來。」
「要是沒跟來就會錯過了。」
比起遇見他的意外,我更吃驚於他的安然無恙。通常綁架案發生過了十八個小時之後人質通常都會變成屍體,胖子可以平平安安地出現在我眼前只能說是奇跡。
這真是感動的再相會。
至少電影裡都是這種橋段,但現在看來感動的似乎只有我一人而已。胖子的眼神有點不太對,他以前是個懦弱的傢伙,但現在的他臉上有一種常出現在阿磊和小螃蟹臉上的沉穩。
「不,你要是錯過就好了。」
「胖子?」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但在我沒能多退幾步之前,有個東西敲在我的後腦上,眼前的東西全都爆炸了開來,變成和星星差不多的小點。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大概我的前額撞到地板上了吧?反正我昏過去了。

塑膠繩在頭頂上發出摩擦的聲音,我的手被綁在背後,整個人懸空吊在倉庫裡。從卡車經過的聲音還有微微海水味,我猜想應該是在碼頭附近的廢棄倉庫。我試圖移動身體,但在懸空的狀態下實在吃力得很,動了半天只換來一點點的晃動而已。
燈啪地一聲打開,全都打在我身上。這可不是什麼萬世巨星之類的舞台劇,我也不是城市裡最厲的演員,像是天使之翼的沙夏或是羅亞之流的人。集中的燈光只有一種作用,讓你不得不醒著,真想不到還有人會使用老軍事電影裡用的拷問方式。
光碟片放進音響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裡聽起來很大聲。蓋子闔上之後等了大約三十秒就可以聽到音樂。聽到熟悉的電子風格,我大概就知道是誰。
HANSZIMMER的神鬼戰士。這是我最喜歡音樂之一,知道我喜歡的人只有三個,阿磊、小螃蟹、胖子,連天明都不知道我喜歡這張唱片。
當、當……在空曠地倉庫裡放著種音樂,撞來撞去的聲音真有一種說不出來難受。
「夠了,胖子!我受夠了,你這他媽的胖子。你這狗娘養的……」
對著空氣大吼大叫,我知道他就在這間倉庫裡,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打算出來就是了。
亂吼了一陣應該被新聞局剪掉的字之後,胖子才出現我的面前。
胖子變了很多。
當然不是說他變瘦,臉也沒有改變。但整個人就像是去哪裡整型過一樣,氣質和臉上的線條都和以前大大地不同。
「你變得可真多,小葉妹妹。」
「你也不少呢。」
雖然動彈不得,不過由上往下瞪視著胖子的感覺還算不錯。
「我可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我了。」
「……看起來也沒有變強多少嘛。」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胖子的痛處,他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將手裡的東西抵在我的腿上。在還來不及思考那玩意是什麼時,我就聽到了慘叫聲。那不是胖子的聲音,自然而然就應該是我的。肺裡的空氣彷彿都被擠出去了,我用力地吸著氣,喉嚨發疼,身體像是被霸王龍狠狠地踩了一腳。
我瞇著眼想看清胖子手上的玩意,好半天才想起那是什麼。這個婊子養的,他去哪裡弄來電擊棒著麼危險的玩意。
「效果強了一點,不過這東西不是情趣用的,沒有大小開關呢。但湊合著用也沒問題吧。」
胖子悠然地說著討人厭的話,我忍不住想要吐他口水。
「媽的,你這變態SM狂。」
下一次的痛擊戳在我的腰部上,讓我再次發出慘叫聲。這一次整個人彷彿都要稍焦了,眼前出現爆炸般的白光,雖然探照燈的光線已經夠我睜不開眼睛了。
「小葉妹妹,你真該管住你那張嘴,搞清楚現在誰是老大。」
胖子抓著我的頭髮。這時候那條馬尾就成了多餘的累贅。
「你是老大嗎?」
我一邊冷笑一邊瞪著胖子。事情在我腦海裡一件一件地接起來了。為什麼手機上沒有嫌犯的指紋?為什麼收到贖金之後胖子就消失了?為什麼胖子的家裡有黃金之風但他卻不是個有毒癮的人?
答案其實很簡單。
「你終於想到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發現。」
「……你什麼時候開始賣黃金之風?」
「我不賣它們。」
「你不是藥頭?」
胖子搖搖頭。那表情讓我有種他會掏出上頭有三條黃線的名片給我,但胖子沒有,他只是露出手腕,讓我看到了同樣標誌只是染成青色而非黃色的紋身。這倒是讓我愣了一下,沒預料到他身上也會有幫派的刺青。
「手下賣,我只留一些給特別的客人。」
他將手舉得更高一些,讓我看清那個刺青。
我們研究過一些幫派刺清,販賣黃金之風的幫派紋身上會有幾個星,星星數越多,代表在組織裡的地位越高。
胖子有五顆。
到目前唯一,我們抓到的販毒者沒有人超過三顆。
「胖子,你是黃金之風的首領?你變得太多了。」
那個膽小的胖子現在成了黑幫老大,簡直不可思議到了極點。胖子拿著電擊棒戳了下我的大腿,但這次並沒有打開開關。
「沒錯,我是變了很多。但是有一點倒是沒怎麼變,不管是阿磊還是小螃蟹,甚至是你的同事,每一個人都只關心你。」
胖子的雙眼底下帶了濃濃的陰影,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太妙的感覺。
「……大家也很關心你,胖子。」
「不,你是個小公主,大家捧在手掌心上。」
跟平常胖子講話時的聲調不太一樣,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我記得有個文學家說過,每個人外表都披著一層不同皮,但底下都是鮮紅的血液和善良的心靈。胖子的善良心靈好像不在了,現在的他是拿著藥丸的毒品教主,由破銅爛鐵組成的綁架小女孩,還有手拿著電擊棒的SM狂。
「冷靜點,胖子。在你還沒有做什麼之前多想一下。」
「小葉妹妹,我一直是這個樣子。自從那一天之後,我就是這個樣子。」
胖子露出不怎麼讓人愉快的微笑,像是個不小心被打開的潘朵拉之盒,不斷地飛出可怕的東西。
我獨自一人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遊蕩。
當這城市沉睡在白天裡,我的思緒一分為兒,僅有我和我的影子相隨而行。
我孤單地走著,希望有人可以找到我,不然我只好一直走下去。
那首歌莫名其妙地又開始在我腦海中迴響。因為胖子現在也是拼拼湊湊出來的東西,只是不見得是用垃圾就是了。
「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胖子關上燈,我的眼前立刻一片覷黑。但耳朵還是可以聽到清楚的腳步聲,看來胖子打算把我留在這裡。
「胖子?」
「放心,我們畢竟是朋友,我不會殺你也不強 奸你。」
然後SM我?呸。
「發生什麼事了?」
「我得到了一個好機會,然後成了幫派的老大。」
「我不是指這件事。」
胖子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發出笑聲像是用粉筆磨擦黑板一樣尖銳可怕:
「你還記得我老爸被殺的那一天嗎?」
「……嗯。」
對於胖子的老爸其實我不太想去提起。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他對我做的事情,即使到今天我仍然會感覺到害怕。另一個原因是胖子爸已經死了,他在我心中自然而然就變成抹不去但也不會再傷害我的陰影。
「你知道他有雙像魚眼睛一樣的眼睛吧,我和我老媽離開這城市到其它的地方去,但還是離不開海邊,偶爾我和我媽會一起去海邊游泳。大概是我十八歲生日之後的隔幾天吧,我媽的手放在我的腰上,我突然發現她也有雙魚眼睛……」
胖子的告白就到這裡為止。
在美人魚的故事裡,說不出口的愛跟美女魚的身體一起化成了泡沫。在胖子的故事裡,不該被知道秘密和母親的屍體一起沉入了大海裡。當有一天哪個孩子想起我們用來消暑的老方法,穿過水面來到藍色的世界。
運氣好一點,或許會有美人魚正看著那孩子。

除了胖子的詭異告白之外,另一件幸運的事情是胖子把我的手綁在背後。很幸運地我可以碰到我的後口袋,而胖子並沒有拿出裡頭的東西──包括我的皮夾和一把很方便的折疊刀,來自街頭的安全本能。
在設法掏出拿到那把刀的時候我同時在想,若是刀子掉到地板,或是誰剛好走進來呢?我就像是電影不可任務裡的韓森一樣緊張,懸吊在半空之中,深怕任何一點東西落到地上。

還好胖子並沒有把我吊得太高,所以我跌到地上的時候只是小小地扭了下腳。門鎖帶給我一點小小的麻煩,但在廢棄倉庫裡找了卷鐵絲,兩三下就把老舊的門鎖打開。一個檢察官會這些技術還真是有點不太好。
在貨櫃間穿梭而過,胖子不知道去了哪裡,不過他遲早會發現我溜走了。我想他不會再出現在我和小螃蟹等人的面前,雖然我們遲早有再見面的機會──在法庭上。
挨了電擊棒的肚子還是有點不舒服,因此我靠著貨櫃邊坐下來,注意到遠方的天之一角正在發白。在我呆坐著等到天亮時,有個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本來打算來救你,但你似乎自己跑出來了。」
足足有一層樓高的貨櫃,不知道他是怎麼爬上去。黑皮衣和黑皮褲讓他看起來就像是黑幫殺手一樣酷,在還沒日出的清晨裡戴著墨鏡。
莫名其妙出現的國王對著我微笑,長長的頭髮不知道有沒到腰際。
「阿磊?」
「嗨,我回來了。」
什麼都變了。
我幾乎要認不出他出來,但是某些深藏在心裡的東西,慢慢地變得模糊。也許模糊的原因是我快要掉眼淚了。
所有的思念。
在此時此刻,終止。

阿磊交叉著雙腿坐在身邊,看起來就像是他離去之前一樣平靜,沒有再見面的過份欣喜,不過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看了髒亂的小馬尾,搖了搖頭。
「你把頭髮留長了?」
「嗯,我有一個願望。」
「實現了嗎?」
怎麼說呢?那個願望已經在幾分鐘前實現了。
「它已經實現了,你的呢?」
他的頭髮長的不像話,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比以前帥氣一百倍的國王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個超級偶像明星,有長長的雙腿,冷酷中帶著溫柔的雙眼,以及他獨特的行走姿勢,沒有人能夠模仿。
「實現了一半。」
「哪一半?」
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我雖然沒有九條命,但我比貓多了九倍的好奇心。
「我回到了這個城市,但另一半的願望卻很難實現,我沒想過你會變成檢察官。」
阿磊脫下皮外套,除了無袖背心之外,右手臂上有個文字刺青。
「……」
我為什麼常常會遇到那種黑幫的人物。等我見到小螃蟹的時候一定要他和我保證不會變成什麼黑道殺手或是有神之右手稱號的黑幫醫生。
「你該不會是因為……」
「黃金之風會造成幫派間勢力平衡崩潰,隨時都會有人注意胖子的動作,你的消息自然傳進我的耳中了。」
「別講的你像是教父電影裡的黑幫老大一樣……」
「我是啊。」
呃。
怎麼會這樣。
「這下子不就變成羅密歐和朱麗葉了嗎?」
「啊,好像真的有點像。」
這簡直是個荒謬到極點的故事。我最好的朋友兼情人一下子和我成了現代同志版的羅密歐和茱麗葉──黑幫教父和新進檢察官。但我在此時想到竟然只有這個問題:
「誰是茱麗葉?」
阿磊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出了聲:
「這個問題就讓你回答好了。我報了警,再過幾分鐘你的同事們就會出現了。」
「你呢?」
又要離開了嗎?
「我會打電話給你。」
阿磊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這次我保證不會太久。」

回復上班的第一天我就拖著天明一起翹班。
在大家都忙著辦案子,把江世華列為新興幫派黃金之風的頭號嫌疑犯時,我忙著找從小就認識的理髮師父。
「要修整齊嗎?」
年紀不小的理髮師父雖然眼睛一副睜不太開的樣子,卻還是能清楚地分清楚幾把剪刀的差異,手雖然有點抖,卻還是能剪出漂亮的層次。做每一行都是一樣,年紀輕的時候靠體力,年紀大的時候靠技巧和經驗。
「剪短。」
「像是布萊德·彼特那種三分頭嗎?」
「呃……不需要那麼短吧。」
理髮師父開始翻找髮型書,趁著他找書的空檔,天明可惜地看著我的馬尾,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好可惜喔。你確定真的要剪掉嗎?」
「當然,你不是說這個髮型不合規定嗎?」
「我有這麼說過嗎?」
「忘記啦?真是不負責任的上司。」
「這種事情只是隨口說說,要怎麼負責啊。」
這樣對話純屬拌嘴,而我們兩個之間的關係並沒有比同事和好朋友再更進一步。天明也許曾有過那麼一點意思,但既然他沒有說出口,那我就裝作不知道吧。
對他好,對我也好。
「你都留這麼久了,為什麼突然剪掉呢?」
「我留馬尾是因為有個願望,在願望達成之前我不剪。」
「什麼樣的願望啊……」
「秘密。」
我對天明眨眨眼。十幾年過去了,我和阿磊之間的約定也畫下了句點。這頭被總檢察長嫌個半死的長髮,也到了只存在照片的時間了。
不知道阿磊會怎麼想。他會覺得長髮剪掉很可惜,還是短頭髮比較好看?老實說,我覺得短髮的我會比較好看一些。雖然說並沒有規定男人一定要短髮、女人一定要長髮,不過叫我常常上美容院來修整長髮真的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還得負擔也許哪天衝動就會去燙個阿福柔頭的風險。
「你覺得這個髮型怎麼樣?」
老闆攤開一本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髮型書,上頭是七O還是八O年流行的飛機頭。我給了老闆一個白眼。
「……不好,一點也不好。」
看來短髮也是有風險。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有接到任何的電話也沒有收到任何的來信。
我帶了模型膠和專門的書到天明幫他黏那個機器人,雖然笨手笨腳的,可是我還是成功的修復了他。在那之後沒多久,天明把所有的機器人模型通通都丟掉,只剩下我親手黏的那一個。
擺在櫃子的正中央。

胖子在毒品交易的時候被皮卡丘的同事抓到,因為傷害、綁架和犯毒等種種罪刑被起訴,但在上法庭之前,胖子會待在精神病罪犯所在的看守所裡。我去見了他一次,他偶爾會變成我認識的那個懦弱的胖子,有時候又會變成冷酷的黃金之風首領。
聽說,那個三條黃色的標誌是我們小時候常吃的冰淇淋廠牌標誌,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從阿虎那裡找來胖子爸的舊案子資料,發現刀是由下往上刺,很有可能是左撇子持刀者──後面這一點並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但對我已經足夠了。
我們四個人裡,只有一個人是用左手持刀。
那個人不是阿磊。

我去看了最後一次的嘉年華,灰黑色的海攤在夜晚和滿天的星星之下,與白色或是黃色的沙灘毫無分別。我拿到了四張票招待票,但只有小螃蟹和我一起去。
我們兩個人買了以前買不起的特大號雪花冰,坐在第一排,等著表演開始。
「我想趁你知道可以告我詐欺之前先自首。」
「自首什麼?」
「其實那張票是阿磊買給你的。」
「什麼票?」
「就是你腳受傷的時候,阿磊騙你說他抽到的票。」
「所以你講的都是謊話羅?」
小螃蟹點點頭。
「他只是想要讓你高興一下,可是又不夠錢買四張門票,所以他選擇買一張票讓你坐最前面,然後我們還是在堤防上看。」
「……真是個笨蛋。」
除了這句話之外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用手捂著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小螃蟹事不關己似地說:
「我想他真的是很喜歡你吧,喜歡到可以為你做很多事。只是他說不出口而已。」
「我知道。」
這是國王小小的自尊。
結果最後一次的嘉年華會還沒有開始我就哭了,小螃蟹卻理也不理我,而是拿著整碗的雪花冰坐在沙灘上,聚精會神地看著表演。

表演結束之後,我帶著相機跑到堤防邊,放著相機曝光三個小時想要拍流星雨。我喜歡即使有成千上百,但每一個仍然是獨一無二的感覺。這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和流星相同,是無數星辰之一,卻沒有兩個是玩全一模一樣。
對我而言,四個人在一起的回憶無法取代,天明、小螃蟹、胖子、阿虎、皮卡丘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想必胖子也是如此吧,所以他記憶中的冰淇淋招牌才會變成了黃金之風的圖樣。
我卻不再需要留個小馬尾了。
我幻想著自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七、八十歲,老到看不清楚東西,聽不見聲音,睡著了可能就醒不來的時候仍在等著他。
也許在我闔上眼的時候,阿磊就會出現。
即使等在久也無所謂,因為只有他有特別意義。
脫下涼鞋,我把腳伸進冰涼的海水裡。鹹鹹的海水味已經聞不到了,港口的汽油味也聞不到了,我用手環住左腳,讓大腿貼在胸口,頭枕在膝蓋上,右腳在海水裡晃來晃去。
有一種想要唱歌的衝動。
半闔著眼,輕輕地開始哼。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無所謂。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太陽升起也無所謂……
有雙手從背後環住我的肩膀,交握在我的胸前,就像某次在海濱公園裡,阿磊抱著我浸在海水裡一樣。
那雙環住我的手,很熟悉又很溫暖。
這是夢嗎?還是現實呢?或者兩者已經混合在一起,讓我分不清楚了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眼眶開始發熱。
「你剪頭髮了?」
聲音比起當時低沉了一些,但是還是屬於同樣的一個人。
「誰叫你不打電話給我。」
阿磊笑了笑。
「……還是短髮的你比較好看。」
聽到他這句話,我終於落下淚來。
不管我們變成了什麼,不管這個世界有光有暗,不管有多少事情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我們無法告訴對方,但我們之依然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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